两人为了不惊扰睡觉的人,把长木凳从桌子下拖出来时愣是一点儿声没有,看起来有行窃的不良企图。
“老胡,”白念敏拽了下胡衿的袖子,“这凳子上有个布袋。”
深蓝色的布袋狭长,里面装的应是坚硬之物,因为布袋被撑出一条弧形的边线。
“大概是把弓,”白念敏用指头顺着弧线描了一下,“嗯……还有花纹。”
胡衿自认为正直,可是遇到这种被刻意掩盖起来的神秘物品,尤其是武器,他就特别想一看究竟。
他坐到布袋旁边,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把瓜子拽过来嗑了几个。
然后趁着与对面的白念敏说话,一手贴着桌沿,另一只手把碎全部瓜子壳赶到手心中,装作往地上一抛。
抛瓜子的那只手顺势把深蓝色布袋推下桌去。
他俯身去捡,在桌体的阴影中松掉挂着两颗小玉珠的系带,往里面匆匆一瞥。
一把材质上乘的木弓,和三杆无一处锈迹的铁羽箭。
胡衿噎下一口唾沫,魂不守舍地系上袋子,把布袋放回原处。
白念敏倾身问道:“怎么样,好看不?”
“你怎么知道我,我在……”胡衿不愿接受被拆穿的事实。
“你就这德行啊,看到有点儿意思的兵器就要动手动脚。”白念敏和伊娘一样觉得瓜子不好吃,十分嫌弃地把瓜子往右前一推,直接推到了睡觉那位的胳膊肘旁边。
他顺着那露在袖口外的胳膊肘看去,看到陌生人拇指上有一个色彩罕见的光滑环状物,不知道是约指还是一般装饰物,或者是有特殊用处的什么东西。
“老胡,这玉怎么又有红又有黑?”
“不知道,我可是个粗人,”胡衿揭开陌生人手握着的酒壶,略微扇闻了一下,“害,这人是喝昏过去了,他喝的可是烈性酒,大半壶都没了。”
“借酒浇愁的可怜人啊,”白念敏惋惜地看着陌生人的侧脸,“非要拿烈酒把自己灌晕过去,何苦呢。”
就在两人为这位凄惨的陌生人唏嘘时,那人贴着酒壶地食指突然有了动静,顺着壶壁滑下去,在木桌上轻叩两下。
白念敏很想叫一声:诈尸啊!
“我去,他没睡着呢!”胡衿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敢浮夸地改变着口型,对着白念敏说唇语。
在白念敏抬起头前,陌生人已经用手肘撑着桌面,扶住额头,异常艰难地坐直了。
“小蒋?”这张帅脸太有辨识度了,胡衿立马认出,这就是雨水那天上台演双思烬里将军的那位,后来也跟他喝过几杯。
“你想不开啦?跑这里来喝全半鉴最烈的酒?”
“……什么?”蒋篱的嗓音有点哑,其中夹带着许多的惊疑,“最烈?”
“要不然呢?你连自己喝什么都不知道?”
白念敏已经在一旁发起抖来,一是因为不久前谈论过的人就在眼前,二是怕蒋篱什么刚才什么都听到了。
蒋篱“啧”了一声,四下打量一圈,看到面前有一个装瓜子的碗,便用手指在里面搅了搅,“这酒,百戏巷的特产是吗?”他说完又趴了回去。
“对啊,”胡衿拽过酒壶,准备往自己嘴里灌一口,“断肠酒,酒如其名,愁肠灌断,一杯烧心,十杯销命。你喝了半壶,约莫七八杯,没断片儿算命大。”
这断肠酒其实也是酒花和粮食酿的,只不过加了不少断肠草,一种味辛如辣椒,使人神经迅速麻木的药草。
蒋篱在壶嘴碰到胡衿的嘴唇前一把将酒壶夺了回来,放到一边,随后趴到桌上,脸埋在手臂后面,闷闷地说了一句:“别...别咒我...”
胡衿想不明白那酒壶有什么碰不得的,不就喝一口么,再正常不过了。
“嚯哟,老胡,会写诗作赋啦,”白念敏觉着好笑,便打趣道,“挺上进的嘛,跟的城南哪位教书先生?”
“是伊娘说的。伊娘还说,这是一个认识的人告诉她的。”
“原来这句子是个三手句,不知道句子主人乐不乐意。”
“弓呢?”蒋篱的意识回光返照,使他再次把自己架起来,盯着胡衿的眼睛逼问。
“这里!”胡衿双手捧弓,毕恭毕敬,如同接受号令。
他小心地看着蒋篱的脸色:“你是才醒的吧?”
“我一直醒着,没……没有什么愁需要销。”蒋篱用手掩嘴,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我就是累了,陪我聊聊?”
胡衿没吱声,白念敏和胡衿眉来眼去。
“怕个鬼,不就是看了眼袋子里吗,想问什么就问,别跟这儿装。”蒋篱用食指支着自己的额角。
胡衿清了清嗓:“蒋老弟,刚才对不住你,我先道个歉。”
“嗯。”
“你家是不是……做玉石生意的?”
这算什么垃圾问题。
蒋篱有些不耐烦:“不是。”
“哦……好了,我已经问完了。”
胡衿为人耿直,但也没兴趣查别人家家底,不愿冒犯。他原本想问:你到底是不是寻常老百姓。觉得这个提问太敏感,就临时改口了。
“就问完了啊……白哥呢?”
白念敏平日里也没什么正经话,就连想的问题也是离题万里,一根筋抽到底。
“我就问问,那天一身白衣服,穿的像雪人的那位公子叫什么?是哪家的?”
蒋篱酒劲没过,话长了就只听一半,整句话的重心落歪到“雪人”上:“现在三月是吧?看雪人要明年,腊月最好。”
胡衿笑到不能自拔,一拍桌子,拍得筷桶里的竹箸跟摇签算卦似的一样响。
“哈,不不不,不是雪人,”白念敏试图解释,“你演《双思烬》的搭档。”
“哦,梅兄……”,蒋篱垂下眼眸,“我只知道他姓,不知道他名,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啊?演完后你们俩不是聊了会儿吗,我都看见了。”
“他打死不说,我有什么办法,”蒋篱抽了根竹筷子,戳着碗里的瓜子,“不可以强求。”
“可惜了啊,”白念敏唏嘘不已,“这么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有缘自会再见,我相信这个,”蒋篱虚起眼睛,“白念,敏,你才了解他多少啊,就一表人才了?人啊,不要被表象,所迷惑。”
“小蒋,你这么语重心长,是不是遭受过什么伤害……”
“与你和干?”
白念敏背戏本背得神经过敏,此刻听到这四个字,一句“君为臣纲”差点儿从嘴里蹦出来。
“你要是说有漂亮姑娘会拒绝你,我可不信。”白念敏自信满满地拍拍蒋篱的手臂。
蒋篱把手臂闪开,拿起酒壶,直接往嘴边送去。
“使不得!”胡衿本来在看热闹,见蒋篱又开始灌自己,一时警铃大作,“喝多了会出问题,别别别……”
说完冲白念敏吼到:“你看你,净说些傻话!也不看看场合!”
白念敏忙着把蒋篱的手按下去,顾不上和胡衿对吼。两人手忙脚乱,总算让蒋篱松了手,胡衿趁机拿走酒壶,放在离他最远的桌角上。
蒋篱即刻起身,一脚将身后的长椅踢开,居高临下地向胡衿伸出一只手,纤长的五指朝手心卷了一下,旋即恢复原位:“给我。”
胡衿以为他要酒,立刻将酒壶一挥。
液体顺着石缝以直角转向,不断分支,流向四面八方,在人们脚下织出一张水网。
“不要酒,要弓。”
“哦……”胡衿强颜欢笑着把深蓝色布袋递过,“需要我们扶着你吗?”
“不至于。”蒋篱将外袍敛好,非常稳健地走了出去,没有半点儿喝醉的样态。
“真乃神人也,”白念敏嗑了一颗瓜子,“喝了半壶断肠酒,还能走路。”
“我觉得他是受刺激给刺精神了,”胡衿压低声音,“你看,之前他趴桌上半死不活的,听人说话都吃力,后来你一问,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指不定情场失意了啊,”白念敏把空酒壶倒过来看能不能滴出几滴,“啧,真不科学,长这么好看,居然忍心拒绝。”
“不像我哈,上台演戏师要让你呕吐的,”胡衿借机讽刺,朝白念敏翻一个白眼,“唉,他都还没有加冠,多经历些挺好。”
蒋篱出百戏巷后沿着天街径直往南宫门去,离城门不到半里时却停下了。
他突然想到了禁药的事。
那羊皮袋就在行署床底靠墙的角落里,里面装的是迟到一年之久的“订单”。
世界就是这么的小,那禁药滞留许久,半路节外生枝落入他人手,这个他人却偏偏是个熟人,熟人又跑来找自己。
当时离开的如此匆忙,连掩饰都来不及。
他的思绪飘忽到蒋府的书房里,飘向书架的左下角,那本褐色与焦黑交错、尽是破洞的毒谱。年代无考,许多遗落残篇不知去向。
最最吸引人的,是正中间一页无一字的空白。
当然,这里的吸引人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
不过一本破书,神神叨叨,弃之不可惜。
蒋篱坚信字迹被隐藏,总有东西使之显形,为了配显形剂,他用掉了两个月。
显形后也的确有字。
眼前的护城河静无波澜,他眼盯着水面,如同盯着那页纸。
蒋篱蹲下来,闭着眼默念着纸页正中的三个字:白灵砂。
为了知道白灵砂的历史渊源,用掉了一个月。
为了知道炼这种失传禁药的原料品种和数量,用掉三个月。
为了找到拥有七种原料的人,用掉两个月。
现在到好,为了等自己的“订单”,等了一年。
八个月里的闲时加起来,至少也是不眠不休好几天,到最后却成了泡影,这样的挫败感实在是如鲠在喉。
对于别人而言,不了了之也就算了,然而对于蒋篱而言,这和白生销声匿迹七年一样使人窒息,使人百思不得解,愈发困扰。
不知诸事成因,是他烦愁的根源。
终于,一年后的前天,三月十三日,泡影成真,变成了有实形的东西,回归买主手中。
可是已经谈不上惊喜,有两分慰籍,八分是自嘲。
就好比幼时喜欢奢谈异闻,就算被证明是对的,也完全费力不讨好,每每向别人提起,肯定会被笑称不务正业。总会有人说: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何用?这句话对蒋篱而言已是多见不怪。
从小到大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身边的人时常不以为然地开玩笑说:“嗨呀,你举个拂尘再扛张八卦旗吧!”
烈酒的后劲儿很足。蒋篱单膝跪在木桥边,压迫到了胃里的□□,单手撑地不起,一时天旋地转。比起断肠,断命可能更适合现在的感受。
在视野渐渐压缩成黑线之前,蒋篱用他最后的力气往桥边刻着狮头的石柱打了一拳。
实在想不通,当初进那酒馆点了壶所谓特产,为什么当白水一样直接就喝了,一点防备都没有。
蒋篱靠在石柱上,心有不甘地陷入昏迷中。
他处在桥正中,离城门以及与宫殿一水之隔的城隍路都有一定距离,来往行人是看不出来这儿有个人的:他埋着头,又是一身黑,因而和夜幕完美相融,凭他一个人就可以获得鬼吞船的奇效。
而不远处,人群向两侧散开,为一辆夜行的马车让出道路。
车轮碾过落着石砾的路,辘辘声响沿街而来。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种越来越失调的声音不断强化,从细微的哨鸣变成有节奏的哐啷声。
“师傅,你的车是不是出了点故障?”车厢里的人挑开前方挡布,探身询问到。
挑布的那只手筋骨纤长,指节明晰,似是文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