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戏本杀

作者:碳焙茶

“没有大问题,车轴的接头可能抖松了,轮子一样能滚,”车夫回身说道,“等过了这段路就好了。”

“你没走错吧?”

车里的人把窗子也推开,一眼望见未央宫的巍峨城墙以及前方不远处的城门洞。

隔着护城河,环绕宫殿而建的这条环路即是城隍路,是御驾亲出的必经之地,向来平坦整洁。

“这里可是城隍路,从没有今天这么颠簸过。”乘客的声音有些颤抖,音量随着地面时大时小,说完一句跟要断气似的。

“运沙石的车比往年多太多,一路走一路掉,没几天就成了现在这样。”

“……运什么沙石?”乘客扶着窗沿问到。

“公子,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今年逢整,祭天礼的规模比往年更大,就连宫里五品以下的官都要去监工!传闻是什么…‘五品补官制’,”车夫伸手在半空比划起来,“那血池祭坑哟,密密麻麻的,挖出来的沙石运回来加水捣泥,不知道能糊多少面墙。”

“我几天前来过一次,是步行来的,还下着雨,所以感觉可没今天这般明显。”

“这样啊,”车夫眼看城门口要到了,便放缓了速度,“我送过的客人每每路过这里,都会喊我慢一些,你要多看几眼吗?”

“不必了,不要减速。”乘客放下了窗帘。

“啊?城门都不看哪?这可是皇帝住的地方!”

“那你看吧,我没意见。”乘客的语调转冷。

车夫刚想开口问他,只听得车轴的哐啷声顿时加重,愈发杂乱无章,整个车厢剧烈地摇晃颠簸起来,接着往右侧斜坠触地,滑行了不止一两米,一路尘沙飞舞,甚至在地上留下扭曲的刮痕。

是如同灾难片般惊心动魄的场景。

是生锈的后车轮因为颠簸不断朝外移动,终于卡到了死穴,与车轴脱节了。

车轮一路向前滚去,偏离了直线,差点撞倒一个孩子,幸好他娘眼疾手快,揪住衣领把他拖到身边。

孩子撕心裂肺地哭着,受惊的马发出阵阵嘶鸣,车夫大叫着让乱跑的马停下,围过来的人们嘴中碎碎有语。

唯一安静的是车厢里那位倒霉乘客,没有挣扎着逃出来,也没有砸着窗户求救,悄无声息,仿佛人间蒸发。

“不会死里面了吧!”一个路人惊恐地喊出声来。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站他旁边的妻子推了他一把。

“谁去看一看啊,”一个老妇有些焦心地问,“别愣着啊!”

没有人回答。

“年轻人们,去把车厢翻过来嘛,动下手要死人吗?”

车厢滑行时溅出了火花,现在已经翻了一面,是车门朝地,里面的人说是生死未卜也不夸张。谁不知道,看了死人可是很晦气的。

没有人向前一步,甚至有转身离开的。

“没人去那我去!”老妇挽起袖子,啐了口唾沫,“反正我这糟老头儿没几年了,晦气就晦气!”

“我也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

一个小姑娘凑到老妇身边,学着她挽了袖子。

“真是个好姑娘,来吧。”老妇笑着说。

一老一小两个人抬起一根贴地的断掉的木杆,试图把车厢翻个面。

可是妇孺之力如何比的上壮年人,纵使百般尽力,车厢也不动丝毫。

两人喘着粗气,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来吧。”有个小伙子看不下去了,不顾恋人的劝阻,加入到队伍中来。

陆陆续续地,有五个壮年人加入到行列中。

“一,二,……三!”随着老妇的一声吼,车厢终于缓缓地转动起来,使得车门朝着侧面,破碎的门帘重见天日。

门帘的末端染着新鲜的血,现场的人们倒吸一口初春的凉气。

老妇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眼低声念了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兴许来自经文里:“愿以慈悲力同加覆护……一切罪业皆得销灭,一切众苦皆得解脱……”

她念的含混不清,一大串经咒倾泻到空中。

车厢里始终没有动静。

“老婆婆,你在念什么?”小孩站在她身后问道。

“说出来就不灵啦。”

“哦。”女孩捂住了嘴。

再过片刻,在周围人群的安静注视下,老妇伸手去揭车厢门帘。

车顶已经坍陷,空间变的极其狭小。一处折断的木片支楞着,尖利的断口浸成殷红的颜色,缓慢滴落着血。

血液不断滴落在纯白的衣摆上,绽出一朵火莲。

“把头转过去。”老妇用自己微微佝偻的身躯挡住门口,让姑娘别看。

乘客只有一个,是一位肤色白皙的年轻人,此刻倚在变形的座位上,右手撑着车顶,另一只手掌绑着白色绸带的手按在血痕交错的脖颈上,为伤口止血,一双美目正盯着老妇的眼睛。

当时在车厢翻转时,他迅速地用双手抵住两侧,避免了四面碰壁,也因而磨破了皮层。他把左手的绑袖拆了当纱布用,一来可以保护失去皮层的脆弱伤口,而来还可以压住从左耳根拉到后颈的一道划痕,起到止血的作用。

在那段令人揪心的沉默里,他完成了对自己的救助。说实话,他并没有感到惶恐或恼怒。

已经太久没有流血受伤过,这样直接明了的皮肉之痛是久违的,以至于让人感到,畅快。

是流出的鲜血证明,他正有血有肉地,在喧嚣且充满意外的世间活着。

“孩子,你还好吗?”

“疼,快死了。”梅相路拧着眉心,冲老妇一笑。

“还醒着就好,醒着就好,”老妇松了口气,“我叫人拿点纱布过来。”

“等等,”梅相路挪动尚且可以移动的左脚,踩住帘子不让她掀开,“外面有人吗?”

老妇明白他的意思,起身打发众人走:“人没事儿,活的,还能说话,散了吧!”

“真的?”有人不信这样都没被伤着。

“不信我赵阿姥,你还信哪个?”

“没有,就是担心……”

“我呸!”赵阿姥冲他一挥手,“担心个屁,早知道你怎么不来帮?就晓得马后炮!”

众人灰溜溜的散了,只剩女孩留在她身后,乖巧地蹲着。

“小孩,去刘郎中家买卷纱布好吗?看,就是那家。”赵阿姥俯身,指着路口边的一家药铺。

小姑娘二话不说就去了,车厢外只剩赵阿姥一个人。

“没有人了,小伙子。”

“谢谢。”

“我扶你出来吧?”赵阿姥探出一只手。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出来。”

梅相路把捂伤口的手缓缓放下,企图撑着车壁让自己脱离这狭小的空隙。然而当他的手只是刚挨着地,稍微发力,就已经感受到火烧一样钻心的疼痛,加之以脚踝处的淤青发作,只好拼命咬住嘴唇,埋下头去。

梅相路试探性地松了撑车顶的右手,听到轻微的咔嚓声,车顶如他的愿并没有垮塌。

他把左手往车门口一伸,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就是嘛,别那么犟,”赵阿姥粗粝的手握紧梅相路的手臂,在他右手的帮助下,总算出了这残废的车厢。

梅相路有点眩晕,就靠在了车厢上,左手下意识地甩开赵阿姥的手,去按住脖颈上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今天没围披风,纤瘦的身形一览无余,携带着领口衣摆上斑驳鲜艳的血迹,叫人移不开视线,看久了又心疼不已。

梅相路掸去凝乱衣物上的尘埃,向赵阿姥躬身作揖。弯腰的时候只觉每前倾一分,脊骨就碎裂一点,快散架了。

“哎,不用谢了,别做大动作,免得又伤。”

“麻烦您了。”

“你这个伤口有点吓人啊,”赵阿姥指着他的脖子,“还在流血吗?”

车夫那发疯的马绕城隍路蹿了一整圈,总算消停。马背上的车夫在远处高声喊了一句:“我回来了!”

“没有了,只是有点……疼。”梅相路想转头冲车夫喊一句你回来关我何事,可惜一转就牵扯伤口,逼得他动弹不得。

这时拿纱布的小姑娘也回来了,不止拿了一叠纱布,还背了一个药箱。药箱看起来很重,女孩走的歪歪扭扭,却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赵姥姥!郎中说你知道怎么用药,就让我背过来了。”

“我的好姑娘,”赵阿姥赶紧跑过去,把药箱卸下来自己背着,“真是苦了你了。”

“没有事的,”姑娘甜甜地笑到,“我爹说过,只要能救人……”

孩子抬头看到车厢旁边的人,看到被血点缀的白衣裳以及他额前的头发,立马认定这是她见过的一位哥哥。

小孩画没说完便冲过去在梅相路面前站定,仰头便看见他同样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啊!”小姑娘欢喜地喊到,“雪人哥哥!”

“小榕?”梅相路想蹲下来看看她,可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好,”他平视前方,笑容僵硬地打了声招呼,“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我爹来这边做买卖,要住上七天。”

“你妈妈和弟弟也来了?”

“对呀!小榕蹦了蹦,“这边真的有好多好玩的。”

“真好。”梅相路苦涩地笑了笑。

车夫急不可耐地跳下马,一个百米冲刺来到案发现场,抢到姑娘面前,见梅相路白衣变花衣,一时悔恨交加,简直不知道怎么解释。

“对对对对不起啊公子!”车夫的声音变了一个调,“早知道我就停车修修轱辘了,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打我吧!打死也我可以!”

“怎么打?”梅相路转了转左手手腕,只听得咔嚓几声脆响,“你告诉我,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