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急得跳脚,又无能无力,便捂着脸蹲在原地。他想,这样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及要害:没有断手断脚,那张帅脸依旧是一张帅脸……
要是毁了人家的容,自己可真就成了大罪人。
赵阿姥嫌弃地推推车夫:“你起来别挡道,我要敷药。”
“就是!”小姑娘附和道,“是你的烂马车害雪人哥哥受伤了!坏人!”
车夫站到一旁,一声不出,全神贯注地看着赵阿姥给梅相路的伤口敷上好几种药粉,在手肘的淤青上抹药膏。
老年人在这方面的经验独到,这是不可否认的。
“小伙子,你腿上应该也有伤吧?”
赵阿姥掀起了梅相路的前衣摆至膝盖处,看见淡青色裤腿上有几处深灰色磨损。
“小伤,”梅相路匆忙地把衣摆从赵阿姥手中抽出,放回原位,遮挡住腿。
他的脖子上现在围了一圈白纱布,左手上也有一圈,成了货真价实的“雪人”。
“雪人哥哥更白了!”小榕一句话,把在场的剩下三人都给逗笑了。
然后找阿姥和小榕一齐回头盯着笑的开心的车夫,笑容渐渐消失。
“你笑什么?”
车夫尴尬地闭了嘴,望着梅相路。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你到底有没有笑啊?
当初梅相路喊住他拦车时也是这个表情,和他在路上聊天时也是这种表情,似笑非笑。
……
看来梅相路这天生上扬的嘴角颇具有迷惑性。
“赵阿姥,我当时在车厢里听到你念了一串像是咒语的东西,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赵阿姥把手贴在心口,虔诚地说:“求佛祖庇佑。”
她的声音非常低缓,像是怕惊扰了神明。
“佛祖是谁啊?”小榕问到。
赵阿姥笑着指向夜空,额前浮现出慈祥的褶皱:“是信仰的依托。”
“好厉害,”小榕懵了,“可是听不懂。”
梅相路没有发话,只是抬头望着天空的浓稠墨蓝。那木片划过耳后的时候,他在想,要是真的多偏一点角度,戳进自己的眼睛该怎么办。
旋即又回忆起,一脉似曾相识的念经声,夹杂着风过柳林的响。
很多年以前,魏雁还在的时候,常常跪在梅花树下念这样的经文,梅相路就会托着下巴,坐在石阶上瞑神听着。
那是梅相路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虔诚。
梅相路淡声说道:“恕晚辈冒昧地问一句,您,为何信佛。”
“老身是有罪过的人,因而一直在寻求宽恕,也一直在等真凶现身,否则我会死不暝目的,”她闭眼说道,“我十年前因为一个嘱托害了一个人,让他有去无回。”
“是因为你的嘱托,遇到了什么意外吗?”
“啊,没错,”赵阿姥长吁一声,默剩半晌,“但是害死他的真凶至今无迹可寻,也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死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东西。”
赵阿姥咬牙切齿地说着“该死的东西”,再加上十年前这个时间节点,梅相路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有种隐约的预感。
他猜测这“东西”是白生。
“嗯。”梅相路是个明白人,终是缄口不再多问。
陪一老一小闲聊一会儿后,梅相路同两人道了别。小孩的父母在找她,而赵阿姥要把药箱按时归还。
赵阿姥说,她是昔日边骑将军的遗孀,儿子和他父亲同命,在战乱中牺牲。她现在在城隍路看守着一家藏书阁,如果他以后有心求佛,可以来这里找她买经帖。
然后,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车夫站起来和梅相路面对面。
“我……”车夫挠着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修车去,”由于伤口结痂,梅相路现在活动要容易些了,可以来回走动,“现在不晚,你找个修车匠,修好了继续赶路。”
车夫看了一眼破烂不堪的车厢,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公子,你看它都这样了,怕是没救了。”
“铁器巷里随便找一个都行。”
“那个,铁器巷,不是在城北吗?”
“是吗?”梅相路停顿片刻,“哦,我记错了。”
“其实不去铁器巷也可以,城隍路这边干什么的都有,我这就去找找,”车夫把车厢推到路边,给后方正在驶来的大马车让路,“如果公子你等不了太久,就先找别的车走吧。”
“想打发我走,”梅相路转身面对着他,“不行,你的车我非坐不可。把名字报给我。”
车夫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手慌得有些打颤:“鄙人姓张名栋,是是,是个粗人!公子饶了我吧,我能赔多少赔多少!”
“不用着急,”梅相路折好红白相间的绸带,塞到腰带里,“你过来,我给你开个条件。”
车夫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他已经准备好听到一个让自己倾家荡产的数字了。车行里有位弟兄就是因为这种事摊上麻烦,钱赔不够,被人扣了麻袋,打得鲜血淋漓。
“你每个月的望日,也就是每个月的今天,下午未时,在天街与城隍街的交汇口等我,载我去同一个地方。”
这算什么条件?
“……就是今天要去的地方吗?”
“对,就是那里。如果你没有准时出现,或者把这条件对别人提起,今天的事我会全部告诉你们车行的老板。不过分吧?”
梅相路非常核善地微笑着。
“真的没有别的条件了?”车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没有了。”
“您真是太善良了!好,好人一生平安!”
“咒我呢,”梅相路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膝盖,“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这车轴从来没问题的?”
“那我不说了,不说了,”车夫体会到言多必失,决定把紧口风,“我我这就去找人把轱辘接上,您在附近坐坐,等我一会儿。”
“别太久了。”
“好嘞。公子贵姓?以后方便称呼。”
“姓梅。”
车夫小跑着把远处的车轮滚回来靠着车厢,又小跑着把街角啃草皮的马牵回来拴着,最后才混入人群中找修车匠去了。
如果没有这天降的事故,他早该到了。
梅相路强迫自己沿街多走走,让一度麻痹的脚踝适应关节转动的微刺感。虽说无故遭受一身伤疼,不过也换来一辆逃不了班的专用马车,也还划算。因为以后终于不会在路口站一下午也等不到一辆空车了。
一路上他捕捉到许多不同源的眼神:有人看着他衣领上的血迹议论,有人来回看着他那不对称的一只绑着一只没绑的袖子,有人看着他的脸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
梅相路对此感到非常的不愉悦,把披在身后的头发捞了些到肩前,挡住脖子两侧,然后往人少的护城河走去。
现在是晚上七点左右,春分尚未到,天色也快黑的彻底,一如泼墨。上次来的时候恰逢下雨,来去匆忙,这回清闲,倒可以沿河散步了。
要说为什么老百姓不敢轻易来护城河边散步,九成是因为城墙上的森严兵卫,时刻监控着附近的动向。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在河边散步跟牢犯放风还是没有什么差别。
梅相路慢步走着,可谓万般惬意,有如信步闲庭。
城墙如苑墙,城壕如池塘。
偶有夜风刮起,他前后两片宽衣摆便飞舞起来,淡青色的绫裤时而可见,时而隐没,却依然可以看出修长双腿的轮廓。
脖颈处的纱布系的并不紧,可他还是逐渐感觉到透不过气,十分闷热而黏着。直到伸手去碰了碰才想起,伤口旁边的血痕没有来得及清洗,现在已经干涸成暗红的硬壳。
梅相路止步,准备把那报废的白绸再掏出来,去河里蘸些水,稍微清理一下。
可是低头这个动作再次刺激了未愈的伤口,纱布后的血肉随着脉搏的节奏刺痛起来,一阵接一阵,叫人苦不堪言。
他扶着侧颈,一边仰头闭眼吸凉气一边勉强走着路,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偏离方向,上了通往南宫偏门的辅桥。
突然,他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在扑地之前,已经有了防突发意外经验的梅相路敏捷地捞住一根石柱,紧紧地抱住了它,并与之相拥而泣。
命苦啊!车翻了就算了,还要被绊一脚!
梅相路顾不得一触即发的酸痛,松开柱子就给那绊脚的石子来了一记回旋踢。
一声闷响之后,“石子”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
“你叫什么!是我脚踝要断了啊!”梅相路凄惨地跌坐在地,抱着脚踝,一脸怨恨地盯着眼前的一团黑影。
这哪里是石子,这分明是一个人。
这个人跟自己作对似的穿了一身黑,此刻正倚着石柱瘫坐在地,支起被踹痛的左腿抱住,眼神迷离地看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昏沉无力地埋下头,把额头触在左腿膝盖上。
梅相路才是无话可说,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震撼。
这是他在一个月内与蒋篱的第四次见面。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俩每次见面都在晚上,每次都有人在遭受着不幸。第一回两个人都不幸,打包抓上台,第二回蒋篱被狼追,第三回进宫自己淋雨兼逃跑,这一回更惨,一个露宿桥边,一个全身是伤,每一次都是惊心动魄。
第五次见说不定是在深更半夜,一个半身不遂垂死挣扎,另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梅相路一点也不想知道下一次见面是怎么样的。
真的。
干脆别见了。
蒋篱现在斜倚着的即视感,跟那天在更漏殿台阶上如出一辙,有种清淡的颓废,与他挽弓放箭射杀猛禽的傲气相去甚远。
他今天把所有头发都束了,扎成一个高马尾,却比往常更凝乱,看上去像是拿头发丝把自己五花大绑。
梅相路单膝跪在他身侧,把他扶起来坐直,扫视了他的背部,松手,抬起他的双臂伸直,从左至右浏览一次,又松手,再抬起他的腿,查看了一下。
没毛病,一看就没有在车厢里翻滚过。
蒋篱体验着幻戏傀儡的待遇,被人摆布,却是力不从心,想一脚踹开但没那个力气,只能用手按住火燎似痉挛的胃部。
梅相路看见他按着肚子,眉尖一挑,立刻捉起他的手往衣服上一看。
还好,没有问题,腹部没有任何利器留下的伤口。
“你到底怎么了?俸禄用完没地方住了?”梅相路难以理解他大晚上躺尸在桥头的原因。
蒋篱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听他说话。
“蒋兄?”
“蒋篱?”
蒋篱把头往旁边一偏。
“……”
“蒋校尉?”
梅相路分明看见他勾唇笑了一下。
“你就装死吧,”梅相路站起身来假装要走,“装的再像也没表演费。”
蒋篱诈尸般坐起,抬手拽住了梅相路的后衣摆,然后又往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