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笑声是天底下最纯粹的声音,响亮而充满稚气,尽情展现着人生之初的快乐。
不远处有人在气急败坏地锤门,青铜兽齿衔着的门环不断叩击着檀香木门身,闷响接连不断。
门缝间填满了半透明的浑浊凝胶,任门后的人怎么打也无法破裂。尚未干透、带着鱼腥味的液体顺着光滑的漆壳滑落,渗到门前地缝里,被六月骄阳炙烤成闪亮的薄膜。
“你们两个兔崽子给我回来!”门背后的女人心焦又绝望地呼喊着,两位罪魁祸首却无动于衷。
“这样不太好吧,魏姨待会儿还要出门买菜做午饭呢。”
年纪略小一些的孩子被另一个牵着,有些不情愿地往前挪着。
“怕什么,哥带着你出来闯闯,这点儿小牺牲是必须的。”一身褐色麻布衣的大孩子昂首阔步地走着,草鞋在地上磨出粗糙的声响。
“可是你妈妈会生气的。”小孩听着撞门声,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指间残留的鱼鳔胶,反复把手在衣服上蹭着,试图把恶心的胶水擦掉,销毁罪证。
“你放心,鱼泡胶够黏,我试过,只要不拿大铁锤往门上抡,她绝对不可能撞开,出不来的。”
“不是鱼泡,是鱼鳔。”小孩顺口纠正到。
“我就念鱼泡,”大孩子做了个鬼脸,“读书多就很厉害吗?”大孩子在小孩头顶拍了两下。
“别拍,你手上还有鱼泡胶,脏死了。”小孩非常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伸手把头顶理干净。
没过多久,小孩的头顶就出现了一片藕断丝连的薄膜,和他的眼眸一样闪着金光。
蝉鸣聒噪,蝶鸟蹁跹,满世界生气盎然,小孩渐渐把担忧弃到脑后,沉浸在仲夏的热闹里。
“好看吧?”大孩子顺手捋了一根柳条,发力一拽,扯了一截下来叼着,哼着轻快的牧羊小调。哼倦了,就把柳条挂到耳朵上。
“好看。”小孩笑着看向他。
大孩子笑得更开心了,得意地拍拍胸脯,“真好,我的小弟终于笑了。”
小孩的脸颊上有两个不深的笑涡,乘装着讨人喜欢的甜蜜。
然而所有的这些生趣,在街的尽头被划了一道休止符。
小孩说:“我爹说过,跟你一起时,不可出此巷。”
大孩子的步伐慢了下来,金光移出了他的眼眶。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眼神黯淡。
“但这是为什么?”小孩看向巷口的花繁锦簇,扬起雪白的袖子,拭去颈边的汗水,“你又不是坏人。”
“坏人有很多种,”大孩子牵着他,往尽头处走去,毫无停下的意思,“其中也包含坏掉的人。”
蝉鸣声转弱,最后偃旗息鼓。
“别走远了行吗,”小孩挣扎两下,抽回自己的手,“我不想让我爹娘和魏妈生气。”
“生气?”
大孩子有些茫然地站在前方,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到的手。手心里空空的,只有光线的高温在皮肤上辐散着。
“笑话。你是谁?你爹是谁?他们舍得对你……对你生气?如果出了任何问题,遭罪的都会是我,这么多年不一直是这样么,”大孩子冷笑到,“我带你出去,心甘情愿,你每回都不拒绝,却次次半途而废,我问你,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怕,”小孩后退一步,对他没由头的气愤感到疑惑,“我总是一时冲动忘了规矩,走满半路,才想到该让他们省心。”
“他们说什么你都支持啊,”大孩子逼近一步,“他们真的这么好,值得你死心塌地去孝顺么!”
“孝悌忠信,人之要义,你又如何能对长辈说这样的话!真是荒唐。”
“你那神圣的爹有教过你尊兄守信吗?”大孩子有些无法理解地用双手按压着太阳穴,“呵,没教也正常,他们比我还疯。”
“你何故诋毁我父母,”小孩又后退一步,“我知道你不疯,更不是坏类。”
“我真不明白啊!”大孩子按捺着由郁闷蓄势而成的狂躁,“你受的了?与世隔绝,日复一日软禁在屋里?”
“你错了,”小孩冰冷地说到,“我一个人时,没人拦我出去,有你在时,才被软禁。”
“一个人时,你根本不会出去,这是自我软禁,有我在时,你爹娘又不准你出去,这同样是软禁,有区别吗?”
小孩把手拢入袖口,只觉得阳光生冷。
“我能怎么办。”
大孩子按住他的双肩:“所以啊,我来带你出去,他人的软禁算什么?自己虐待自己才是真傻,要打骂有你哥担着,多好啊。”
“你不是我哥啊。”小孩抬眼望着他的眼睛,寒气混沌不清。
字字如刃,如万剑锥心。
大孩子觉得自己的心被锥刺出一个空洞,滚烫的血液从洞口喷溅到胸腔,拉响失控的警铃。
“对,对,我当然不是你哥,是仆人的儿子,是个贱种!”大孩子揪住了小孩的衣领。
“住口!你误会了,”小孩继续后退,眼神写着抗拒,“我向来视魏妈妈如亲人……”
“当然,她被你爹娘当梅家的傀儡,要对你百般地小心戒备,才能换自己的命!”
小孩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别说了,我看透你了,”大孩子颤抖着掐住他的脖子,一步步把没来得及闪躲的小孩往水渠边推去,“你这不近人情的,化不了的冰,固执怯懦的小魔鬼!枉我和魏雁这么照顾你,你就这么看待我!”,说罢收紧五指。小孩则拿自己的指甲去掐他的手腕,可惜无济于事。
他的指甲圆润光滑,与其说是掐,不如说是挠。
小孩震惊不已,平日同样敬重魏妈的大孩子竟然直呼他母亲的全名。
大孩子全然陷入难以收场的盛怒中,麻痹又神经质,与平日判若两人。狂躁与暴力取代了对小弟的关怀备至。
“我……没别的意思……但你……你确实……不是我亲哥……”,小孩以坚决而憎恨的眼神盯着他,“事实…如此。”
“别这样看着我啊!你不能恨我!”大孩子的眼角滑出几颗泪珠,掐住脖子的手松了一些。
“我只是不喜欢你以暴力解决问题……”
小孩趁机把一只脚往后探去,成功地跨过水渠,两脚分踏在两岸。
“怎么说的清楚,有些事情怎么能他妈的用嘴说清楚!”大孩子的眼珠血丝密布,额角青筋爆突,处于极度压抑的状态。
他猛然再次收紧了手,身体往前把小孩钉在刷红漆的围墙上,草鞋淌过小渠,扑通溅起摊水,还拖了一路狰狞的水痕。大片的石板洇湿,由灰转黑。
小孩清晰地感受到颈动脉的跳动以及后脑勺撞墙的钝痛,漆黑的瞳孔急剧放大,眼珠愈发水润,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
大孩子怒目圆睁,感受到手腕上有温热的水滴,一下战栗不已。他望着自己掐住脆弱脖颈的手,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做疯狂的事,理智恢复了两成。
他睁想松手,小孩却抬脚狠揣了自己一下。
这两成也没了。
大孩子的举动已经不接受大脑支配,也不接受自我良知的审问,从耳畔摘下可怜的柳枝,在小孩脖子上绕了一圈,手交叉着捏住两端。
小孩紧闭着嘴,不肯吸入被人施舍的空气。
“我怎么就不是你哥!”
他两手一扯,柳枝变成了索命绳。
喉头一片甜腥。
他的头突然垂了下去,刚被魏雁修剪过的,柔顺的软发在脑门上悬着。
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后,秋坊街终于有了第三个人的影子。
魏雁五分钟前从厨房取了最锋利的菜刀,看起来挺像宰畜牲的砍刀,匆匆打磨了几下后就地对着逐渐固化的鱼鳔胶狂劈。
她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大力过,这得归功于暴涨的肾上腺素。她紧张、害怕,因为她知道她儿在无人看管时和地雷差不多危险,无意识的一句话都有可能点燃他的引信,让他爆掉,伤己,也伤他人。
这回的这个“他人”到底不是别人,是梅家的幼子,一个绝对伤不得的人。
随着一道道划痕的叠加,胶屑纷飞如雪,五分钟后才被彻底划开,魏雁踹开门,甩开菜刀就冲了出去,一脚踩在光滑的胶膜上,前扑在地,眼冒金星。
魏雁也是奔五的人了,这一下的摔不轻,骨头疼的要命,可她顾不上疼痛就又立刻爬起来,往长街尽头跑去。
街上很静,这反而使她不安。如果两小孩儿已经出了秋坊街,找回来的希望渺茫。
“亭儿?路路?”魏雁一边跑大声呼喊着两个小孩的名字,然后在街尾一片摇摆的柳条后瞥见熟悉的褐色与白色。
“亭儿!你们……在玩躲猫猫吗?”魏雁见两人什么声响也没有,演咽下一口唾沫,蹑手蹑脚地扒拉开柳条,直到两个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
小孩子低垂着头,几乎是了无生气地缩在墙角,手背触地,手心和衣服上明亮的光斑随风游移。
大孩子则双手捧着枝条,雕塑似杵在小孩面前,原本浅色的肌肤已经被红色涂满。
长街是如此死寂。
这红色,是崩溃过载的信号灯。
“亭儿你干了什么!!”魏雁撕裂着声音尖叫到,一边冲过去把手指放在小孩的鼻翼前,很幸运地,感受到慢节奏的呼吸。
“路路,听得见我说话吗?”魏雁轻轻拍打着小孩的脸颊,“吱个声儿啊!求你了,求你了……”
小孩咳呛几声,五指很快地收紧了一下。
魏雁拨开小孩披散的头发,在脖颈上发现一圈红痕,还有些许淤青。
她猛然回头,看见大孩子手上拖着的柳条,一时口不能言,留下又惊惧又心疼的泪水。
“疯了啊,亭儿,”魏雁夺过柳条,狠狠地摔入小渠,让它随水流逝,“你这是要杀了他!你怎么忍心?!啊?”
“我不知道,”大孩子抱着头,“你别再问我,我说了,我不,知,道!”
他发出一声嘶吼,连着几拳重打在柳树上,关节处的皮肉绽开,血腥不已。
“住手,”魏雁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颤巍巍站起来,握住她的亭儿的手臂,“跟我回去。”
“我不会回去!”大孩子停下来,把脸埋在血肉模糊的脸里无声地哭泣着,随后一抹眼泪,冲向外街,消失在繁忙而陌生的街巷里,没了踪影。
魏雁迫切地想去追她有可能一去不复返的儿子,可是身后的小孩又命悬一线。
她真想质问老天爷,她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让她做这样揪心的单选题。
最终,她咬牙收回视线,转身,抱起小孩,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小孩非常轻,和羽毛一样,仿佛风一吹,就要飞走了。
“你这小鬼怎么不多吃点儿,”魏雁一吸鼻子,憋回眼泪,“这样你怎么保护自己。”
府里的仆人很少,就两个,一个做饭扫地看孩子的的魏雁,一个跑腿看病修东西的小方,却足以经悠全部家务。小方刚才出去买陶罐和丝帛了,和蔼心软的魏雁留家,这才给了他们捣蛋的契机。
小方回来的很巧,一下就看到另一边儿的魏雁抱着一团白飞奔,再看到前门大敞,心想,糟了,然后飞快地放下手中东西过来接应。
“魏姨我来!”年轻人跑的就是快,三两下就冲到魏雁跟前把小孩接到怀中,看到他颈部上的红痕,强迫自己冷静,然后谨慎地抬了抬小孩的下巴,耳朵贴着喉咙,没听见软骨挫动的响声。
“大概是皮肉伤,没伤骨头。我带他去搽药,别的没办法,只能等伤口自然恢复……”小方停顿片刻,叹口气,望着魏雁,“还是发生了啊。该怎么给老爷交待。”
“谁知道呢,”魏雁摸了摸小孩的头,“不知道这孩子说了什么,刺激到亭儿了。”
“我反正想象不出来,小路可不是那种喜欢恶意中伤别人的孩子。”
“算了,你快回去吧,我还有急事。”
“什么事?”小方似乎根本没把肇事者放在考虑范围内,没反应过来亭儿不在此处。
“找亭儿。”
“……对啊,他不在。可他指不定跑到六条街以外去了,找的回来吗?”
“我当初没先追他,现在我去找,打死我我也要找到。”
“我以为你会先找你亲儿。”
“他们两个,哪一个的命不苦,”魏雁摇头道,“怎么选,都是悔。”
这是小孩的意识崩塌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