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篱把装马具的木箱推到墙边靠着,一脚跨上去,近距离地观看那只鸟,果然是只灰羽毛的鸽子,脖颈周围一圈亮绿,脚上又绑了纸条,嘴里衔着花。
用冤家路窄也不太合适,毕竟蒋篱一直待这家伙如亲儿子,儿子却不太领情,见了黑马朋友就不要爹,叫它当信鸽它就当。只是不太敢相信,继获得送信这一能力后,它居然可以在茫茫人海中定位主人的位子了。
“你吃了什么仙药,成精了这是。”蒋篱笑着,按照惯例把梅花小心地收入香囊中。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心境明显发生了变化。以往把花取下的时候,他都会惆怅许久,这次不同,他感到很轻松,因为他正生活着的当下,让他享用着属于当下的乐趣。
他愈发意识到,梅兄的意外出现分走了他不少心思,是自己对这段陈年往事的追忆明显变少了。这也许算是件好事,正所谓休恋逝水,早悟兰因,触手可及的“兰因”就在明天等着他,在苦海里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回身?
蒋篱两手分别逮住鸽子的两只翅膀窝,以至鸽子扑腾好一阵后仍在他手里,尖利的脚趾险些划破的皮肉。
鸽子束手就擒,歪着脖子看看抓他的人。蒋篱给它顺毛,又在它脑顶门上摁着,鸽子终于确信这是主人,便委屈地咕咕叫几声。
蒋篱从木箱上一跃而下,取下小爪子上绑的张条,扬手放飞了鸽子。鸽子在行署上空回旋几圈后,落回宫墙。
“去,这里呆不得!”蒋篱脱下外袍,使劲地往鸽子挥去。鸽子惶恐地往他处飞去,没过多久又飞回远处,在行署房顶那引雨水的竹槽里蹲下了。
蒋篱把外袍系在腰间,将就着坐在木箱上,展开纸条读上面的字:
“有一要事相告,关系人命。黑市我昨天去过,侥幸能够回来,也知道了不少的事。那羊皮袋里的药是一个买主同黑市交易的货物,负责送药的即是死境里偶遇的两人,其中一人自首,另一人失去最近记忆一无所知,自首的那位已被领主绑入黑屋关押,我在草丛里窃听,仅听得一句,说是,若是药的下落清晰,即可放人。领主本人险恶莫测,我担忧此药若不归还,会牵连亲族伤及无辜,此人亦非十恶不赦之人,望蒋兄携此药前去黑市交涉,救送药人和他家人一命。送药人名曰范臣峨,领主住处如下……”
蒋篱展开剩下的纸条,见得一幅像树杈的图,树干标注着:失名渠,小的枝桠则编了号,其中一条被反复描粗过,尽头打了一个红点。
对于如此抽象又极简的画法,蒋篱不予评论,只是下意识地拿这幅图和木鸭上的纹理比对。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蒋篱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他心想,季滨让自己亲自去,估计也是因为去了一次后彻底没了去第二次的欲望。
“季掌柜啊,你肯定不知道我就是那买主,”蒋篱心想,“想不到,这般巧合有生之年竟能碰上。”
只要下落明白,一个人就可以活命,自己没什么损失,姑且去那么一次。
再说了,蒋篱始终惦记着黑市那怪诞的地方,他很想和领主说说话,把一些事情,向这臭名昭著的魔鬼问个明白。
当初他用三张厚纸做信封层层密封着那写满原料清单的的信笺,满心期切,却被莫名搁置一年,不论怎么问,怎么催,答案都是无解。他没有办法理解,领主处于什么样的动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在没有私人恩怨的情况下,独独无视他。
就像昙花一现的白生,遁隐十载无影踪,撇下那些想一探究竟的人,消失了。
在你情我愿的地下交易利益链中,残忍这样主观的行为是不适合且不老练的,这也是为何,领主从不违约,只将他的残忍体现在对局外人无情的杀戮里。
残忍是他的性格,但不应该是他的作风。
他一定会问个清楚,哪怕和领主刀剑相向也无所谓。
蒋篱躺在床上,闻着醒酒汤的苦气,感觉自己全身的器官都在渗透苦液,苦到心里,凝结成黄莲。
“糟心啊。”蒋篱把脸埋到枕头里,软枕发出流沙的声音。
枕头里是炼好的沉香,被磨成了细碎颗粒,香气久驻。这沉香枕每晚都与蒋篱的头发亲密接触,以至于他的长发根根都缠着香,散发出百闻不厌的味道。
蒋篱入睡失败后又出门了,不过这次不打算去更漏台。他只是走到屋檐下,仰头望着他养了七年的鸽子。
他捡起一颗石子,砸中了鸽子起伏的胸脯。鸽子猛地支起腿站着,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又把头扎进了脖子里,蹲下,继续睡。
鸽子喜欢歪头的习惯始终没变过。
“没良心的,”蒋篱紧了紧系在腰间的外袍,“居然不理我。”
他又盯着鸽子许久,冒出一句:“咕咕?”
这是他小时候给它起的名,已经很多年没喊出口过乐,因为听起来很傻,像自己在学鸽子叫。
还有,十三岁那年当他在大人面前骄傲地说,我的宠物叫咕咕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蒋篱在郎中令府里养鸡,说这孩子愈发的不可理喻了。
咕咕没有理它,非常矜持,非常清高。
“干脆叫你姑奶奶算了。”蒋篱抱臂看着它。
它胸脯上的羽毛是暗灰色的,柔顺蓬松又干净。
“…得好生感谢老梁。”蒋篱心想。
老梁是蒋府的家将,和方韫的职能相似,不过更能打,兼任着保镖的职位、教训熊孩子的职位、以及养鸽子的职位。在以前,也当过‘蒋老师’的学生,听他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接着,蒋篱开始想一些别的。
咕咕胸脯上的羽毛让他联想到梅相路搭在额前的头发…
……
那些头发参差不齐,确实很好看,很符合他略冷淡的气质,同时又非常潇洒而有个性,就是看着有些挡眼。他一直很想和梅相路说,你该修剪一下了,这样对眼睛不好,可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机会。他们的几次见面每一次都很仓促,每一次都是不期而遇,从没有坐下来谈天论地的机会,更没有机会问问家常,吃个闲饭。
被梅相路从桥边扶起来的时候,他感到心旷神怡。那温柔的力道让他如获新生,想乞求更多。
接着他又想到梅相路的谐卿,想到送谐卿的女人。
这大概是一个上辈子功德圆满的人吧,能被梅兄这般惦念,这般珍惜。那往后能和梅相路过日子的那位,大概能算功德无量了。
蒋篱都没发现自己叹气了,叹得如此失落。
转念一想,自己的运气也够好了,假定梅相路不是重色轻友的那种人,能把他和爱人相提并论,岂不是很好。
等等。
“我有毛病,”蒋篱自嘲地笑了一下,进屋端坐在案几前,双颊发热,“朋友怎么可能与爱人一样,荒谬。”
他把醒酒汤斟满铜盏,抿了一口,竟然觉得是甜的,又觉得有些酸。
“没救了。”蒋篱散了头发,拉过同样装了沉香砂的被子仰面朝天地睡去,在一月无梦之后迎来一次逼真的梦境。
准确地说,这不是梦,是一段回忆,一段被强行驱逐刻意遗忘的回忆。
***
两年前,城南天街。
正是冬风最凛冽的时候,雪片洋洋洒洒,天地一片纯洁,蓬松的积雪吸收一切声响,剩一片岑寂。
积雪上被压出一个脚印,制造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在寂静反衬下成为听觉的焦点。
黑白斑驳的乌鸦不再啄食,飞上乌鸦,警惕地看着来人。来者神色如霜冻,同样盯上了自己。
飞雪里正进行着无声的对峙。
只要他再多进一步,它们就撤离。
可是他没有。
十七岁的蒋篱停在天街街口,不知道何去何从,只觉腰间的兵印略重。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在作出一个重大承诺后感到不安,在兴奋之余充满了隐忧。
他多了一个校尉的头衔,想要和人碰杯庆祝;被生而注定的命数指认为下一任郎中令,想找人以言语宽慰自己。往后的生活正在定型,它的轮廓却不是自己亲手铸造,好生悲哀。
子承父业,嗣宗族之光荣,有何不妥?
蒋篱随意地拐入一条巷道,只是因为巷口有亮光,通过新雪反射,非常炫目。这里没有病树枯枝,没有歇脚飞禽,只有几座凤檐样式的矮建筑,接受着六角塔的藐视。
矮楼名叫香莺楼。
有两人挽手举伞迎面朝他走来,她们把洁白的伞压的很低,遮了全脸,荷粉色与胭脂红色的裙裾在拖雪地上显得十分香艳。她们走的极慢,路过他身边时把他包裹在一种迷幻的香气里,使他如同微醺,感觉脚下无路,倏忽飘浮。
在错身的瞬间,两道黏着的视线从伞底翻上来,对准了他,从上至下扫掠后交汇片刻,又回到伞底。
几乎是同时,白伞和他的意识一样飘浮起来,落在地上,边沿滚出一条浅灰长痕。
“你把伞碰掉啦。”女子娇而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空旷的街道上,这声音显得突兀鬼魅。
“是我碰掉的么?”蒋篱头也不回地问到,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站在跟前。
“公子,这里没有别人,”女子的声音里有说不清的戏谑和妩媚,刻意将声音上扬,“所以,捡起来,还给我?”
蒋篱感到倦意袭人,无心争辩,只好回身几步,俯身,一把抄起那白伞,也不抖落伞上兜的雪,直接收拢了往女子面前一戳:“拿着。”
女子呛笑一声,握住伞尖儿,我自己那边一抽。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人陪,一个人晃荡?”
“你有话就说,别玩阴的。”蒋篱伞从女子手上扯走,猛地一甩,磕在雪地上。
“哎,你怎么这么暴躁。我来陪你吧,这样你就不寂寞了。”女子朝他走近一步,冲右前方抛了一个媚眼。
“不需要。”蒋篱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那种古怪的香气却使人寸步难行。
右前方的木柱后,闪出一个浅粉的丰满身影,摇曳着来到他身后,用水袖掩住他的口鼻。
他的思绪猝不及防地扭做一团,愤怒自责与无奈一齐发作,在颅内翻江倒海,也让四肢不听使唤。
胭脂色身影飘过来,贴着他的腰摩挲一圈,顺走了装有钱财和兵印的香囊,在手心掂了一下,又凑到鼻头前深深一嗅。
“真是好闻呀,”胭脂色影子撒娇似地贴到他身旁,“送我们一些吧。”
粉色影子咯咯笑着,挽着他手臂到了珠帘跟前,挟持他入了充斥着衣香鬓影的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