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4月初】
年年寒令,百官休务,城内外不见热烟。天地间的寒气在春分后再次聚集,致使长安城温度骤降,若扫完了墓访完了亲信,谁也没有热情在街巷里乱窜。
长安城山峦繁多,以三座为主:城北涂台,城南长青,城西,前三者都隶属半鉴,可绵延到近郊地带。
在破晓以后,箕尾山逐渐的有了人的踪迹。人再多,话语却没有几句,不知是不是由于凄清的氛围而无心言语。
“借过,借过!”抬着两架暗红官轿的队伍蜿蜒着翻山,沿路的人们纷纷避让。
“官轿啊,我没有眼花?”手持水罐的中年人望着队伍最末的士兵,嗤笑一声,“哪位贵臣肯把人葬在这破地方,让他家那么金贵的亲戚跟平头老百姓们埋一个地儿?”
“是,这里算不上名山圣水,但是清净啊,尤其是山顶那片,松柏成林,一年到底都绿油油的,怎么就破了?”他身边的一个老妇对这番评价并不是很满意。
“不是,这和风景好不好没关系,无数贱民之躯都的在这千松岗,他家有权有势的,干嘛来这里凑热闹,难道不觉着有辱身家么?”
“人死都死了,一个死人还要什么活人的面子!”老妇捻着手上挽成圈的佛珠串,不大想理会他。
“赵阿姥,你是不懂那些大户人家,他们那些人呀,死了人都要比谁家棺材更华美,谁家墓园更金贵,从活着一直计较到土里。你看城南的白家,为了找个人给棺材雕花,花了多少天你知道吗?半个多月!可怜了白老爷,尸骨凉透了都不能入土为安,好不容易躺下了吧,瞧这,还要被抬出去巡一天的街!”
“我可不这么认为,”赵阿姥笑着接过他的水罐,将泉水倾注到坟前,让水淹过新插的春柳,“凡事都不能绝对。”
“你见过不这样的?反正我见过的那些,都这副样子。”男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此言差矣。不久前啊,我在城隍路见到过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他坐的马车轱辘半路坏了,连车厢带人灰头土脸地滚了一路,一脖子血,衣服也划破了……”
她还没讲完就听见男人嘶溜地吸了口凉气:“天啊,这车夫够的受,肯定被骂的狗血淋头!”
“是吧?我当时也这么想,谁知道呢,那年轻人从车厢里出来压根儿就没提车夫一个字,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把伤口捂着,不冲任何人发火。”
男人哽了一下:“真的?还有这种怪事?”
“哎呀,不信算了,”阿姥把空的瓦罐塞到他手里,“废话少说,去去去,赶紧打水的去,还有十来座坟没浇呢。”
在那隆起的小丘边,从里到外一共围了三圈石碑,每一座碑前都有阿姥亲手插好的柳条。
“好的,我马上去。”男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他是藏书阁唯一的佣工,在阿姥瞑神念经的时候,就由他抄着鸡毛掸踩着木梯清扫书架,登记借还。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陪阿姥聊天,因为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剩下,天伦之乐对她而言是不可奢望的美梦。阿姥成天笑呵呵的,倒像个无事人,他也如此,尽职尽责地当一个话痨。
“别摔了啊!”阿姥远远地冲他喊道,回音在山间来回许多遍。
剑冢的青翠柳色,在这沆砀山雾里倍显明媚。小土丘上插着数把锈剑,尚未被锈蚀的那部分刀面或多或少地倒映着绿影,掩盖了暗红陈血。三圈石碑的正中央是一把寒气凛凛的青龙戟,光是看到它,仿佛就能听到战场上人与马的嘶吼,看到大刀阔斧的杀伐。
赵阿姥拥抱着石碑,同青龙戟的主人絮絮低语,就像出征前对儿子唠叨了一整夜,让他千万记得,活着回来。
可还是走到了今天。
她睁开被浊泪盈满的眼眶,却在石碑的背面看到一个很怪异的事物。
赵阿姥很警觉地坐直了,小心打量着。
那东西被黑布盖着,布底下露出几根绷断的线,还有用骨头雕成的一只很迷你的手。
枯骨已泛黄,看起来年声久远,赵阿姥见了很不高兴,甚至是很愤怒。
“那个放的邪门玩意儿?真是缺德!”
她说罢便很抵触地拎起那骨头做的东西,扔到了不远处的松树底下,扔完后繁复擦拭着双手,嘴里念着叽里咕噜的经文。
男人取水回来后,赵阿姥已经靠着碑睡着了,那几副官轿也早已消失在山道的尽头。再等这二十座坟都饮下泉水后,队伍已止步于对山山顶。
一只裹着黑护腕的手臂率先从帘后探出,用食指挑开布帘。
少年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地面。
***
刚要围上去掀布帘的两位家将讪讪地缩回手,对视一眼。
年轻人径直走到前面的轿子,附身搂臂,非常恭敬地迎出轿内的两人。
陈知淮把手上正在绣的女红随意地抛到一边儿,和她儿子一样,几乎是跳到了地面上。
家将们再次收回手,无言以对,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必要。
陈知淮三十来岁,体态却和当年驰骋沙场时一般健美,柳眉如绣针,估计她儿子那漂亮的眉毛就是这样来的。
“夫人,小心些。”蒋元林最后一个出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厚重之声。不论是身处朝堂还是居闲,这样的声音都自带不容冒犯的威严。
“谢谢关心。”蒋夫人回头莞尔。
蒋篱见父母下了轿子,行礼后三两步便攀上了斜坡,见到了错落碑林中矗立的祠堂。
对于一位望臣而言,把自己祠堂修在深山里非常奇怪,把话严重一些,是有悖于制度的。很多人不理解郎中令为什么另辟蹊径,他毕竟算得上是锋芒毕露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如果说九卿中哪一位偏好把祠堂设在人迹罕至的冷清山顶,论性格,还是奉常卿更像。
奉常不说话的时候板着一张棺材脸,什么热闹也不凑,仿佛要退避三千里远让谁都看不着他。
“你们在这里候着,有人来就让道,别让他们绕行。”
“是,夫人。”家将们整齐地行了军礼。
蒋篱双膝离地,双手捧着酒樽,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的排位,面对着一排排明黄的烛焰,从左至右敬遍,随后扬手,清酒在地上落成深黑的弧线。
酒水洒在地面上的声响如同雨点拍地,然而等最后一滴液体降落后,雨声还在继续,从四面八方传来,轻柔而密集。
他抬头看屋檐,确有雨水渗下,滴落到颈间。
清明时节的雨,就是如此不讲道理。
“篱儿啊,带伞了吗?”陈知淮把熏肉和水果摆在祭台上,听到雨声后一拍脑袋,略担忧地看向雨丝飘入的门口。
“没有。”蒋篱想都没想。
这大概就是一个习武世家的优良传统吧!
“唉,年年如此……”蒋郎中令笑着叹了一口气。
“等下,”蒋篱冲正在摇头的蒋元林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轿子里,应该是有一把的。”
“蒋府里什么时候有第二把伞了?”蒋元林捋了把胡茬,“你小子居然会想到买伞?”
不知道这一家三口是不是对伞有什么误解,感觉买伞是挺不自在的一件事。
“那个,不是我买的,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想这也没什么用处,就放轿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他本来想说,“是一个朋友嫌它丑不想要了甩给我还拐走了我一个金坨子”,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凄惨,便改口了。
“哦~送伞啊?”陈知淮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你哪里来的朋友。”蒋元林非常冷静地质疑到。
“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是钟濂送的呢?”蒋篱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位。
“钟濂是会送伞的人?他去年送你的生辰礼是他老家的煤球,你不要以为我忘了。”蒋元林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
此处的蒋篱应有捂脸加两行清泪。
“他不是宫里人,是个平民。”
蒋元林没说话。
“他虽是平民,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世家出身,很不一样。”
蒋元林还是没说话。
“说真的,他特别白净,模样特别好看,你们在宫里肯定没见过这样的。”
蒋元林虚着眼睛,捋了把胡子,半天憋出一个“哦”字,随后望向身边的夫人。
“是吗?我真想见见,这是怎样的一个人。”陈知淮意味更深长地笑了起来。
“算了,不说他了,我去拿伞。”蒋篱在来回的路上回味了刚讲的那番话和父母的表情,顿时有些心梗。
祠堂内。
火焰被山风吹的跳动,焚到一半的檀香落下香灰,挟着热气,飘向门口。
陈知淮咳呛几声后竟然笑了起来:“老蒋,篱儿是不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有点。”蒋元林若有所思地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就是在这个年纪遇到你的,当时兴奋的不得了,逢人便说,我们禁军里有个巾帼将军,是个大美人。”
“嗯,没错,”陈知淮抱着手臂,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每天在军营里,你一口一个知淮,没事就来问我训练苦不苦啊,有没有受伤啊。”
“结果,每次那些大老爷们儿累得怨声载道,你倒好,在一旁堆沙玩儿。”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乐了。
“我拿来了。”蒋篱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头顶和睫毛上落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衣物上一片潮气。
“咳,”蒋元林止了笑声,神情恢复到一如既往的严肃:“也是时候回去了。给你娘撑好伞,走吧。”
“等等,”陈知淮还是笑着,冲那竹伞指了指,“给娘看看那伞什么样。”
蒋篱挑了挑眉,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好。”迟早都要打开的,做点心里准备也好。
这伞敛着的时候还算正常,能看见的无非是颜色鲜艳一点的横横竖竖。
打开可就不一样了,那种浮夸的威力,辣到人眼瞎。
事实证明蒋篱的预感是正确的。当他撑开伞的瞬间,他别开了头,但在余光里瞥见他父母虚着眼,迫不及待地扬起袖子挡眼睛。
蒋篱记得非常清楚,二月十五日,雨水节气的傍晚,在百戏巷,在伊娘的武戏台上,他从梅相路那里接过伞并被对方果断鸽掉了摘面具的请求,时隔一个月零二十二天,他再次撑开了这要人命的花伞。
“哇。这位姑娘很特别啊。”蒋夫人替蒋篱感到一丝担心。
“……不是姑娘。”蒋篱心力交瘁地说道,依然没有睁眼。
然后蒋元林感觉自己要吐血了。
他仿佛预见到了第二个钟濂,不,按蒋篱的叙述,是漂白加美颜过后的钟濂。
然而这依然无法改变受到打击的事实。
郎中令大人宁愿看见蒋篱捧着一窝煤球过来。
对于陈知淮和郎中令而言,刺激不过一瞬,对蒋篱而言就不一样了,他一看到花伞,就想起送伞的那位,就会情不自禁地把某人的背影代入到伞下,然后他的脸就如同伞面上的山茶叶子那样绿。再然后……
再然后便想起,被断肠酒放倒的那天晚上,在睡梦里回忆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