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

作者:静辞

雁回起身:“小殿下都长这么大了,这要是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从南疆回京的路上阿予非要转道去长陵看你,九歌说你未在王府,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会在扬州碰上。”

“雁叔叔也去南疆了?”

“以后小殿下还是直呼我的名讳比较好,免得落人口实。”雁回把收拾折叠好的残破折子放在宋予衡手边,“在扬州赋闲多年,形同废人,难得阿予不嫌弃我这个累赘,愿意带我去南疆。”

宋予衡面色阴沉:“你有出将入相之才何必妄自菲薄,扬州的绵软多情全把你的气性磨没了。”

雁回眼角的笑容未达眼底便散了,未再多说什么,漫不经心的用素瓷茶盖拨弄着茶盏中的浮叶。

宋予衡很久没有自我反省的习惯了,他端详着容策的神色,不是反省对雁回的尖酸刻薄而是反省自己是不是口无遮拦惊吓到了容策。

他手指敲打着桌案惴惴不安扯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你何时到的扬州?”

容策回道:“已有十日,正准备启程回长陵,听闻义父病了,与九歌打算多待几日,归期未定。”

宋予衡暗忖,他如果没病,哪怕同处扬州他是不是也不打算与他相见?

聪明人有时也不太好,话听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宋予衡装腔作势的咳嗽了几声,脸上的笑容依旧笑得不太自然:“扬州湿潮,染了风寒,无碍。”

此言一出,他怕容策会说“既无大碍,明日我便启程回长陵”,堪堪又补了句:“接连数日总不见好,我怀疑湘君医术不精,正好你来了,让山鬼再帮我把把脉。”

“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眼见容策忧心仲仲的出了房门,宋予衡紧绷的情绪瞬时垮了下来,凤眸中的光渐渐黯淡,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败木然,他以手撑额翻看着案几上的折子:“我儿子体贴吧,他一直都惦念着我,只是碍于圣旨不便回京探望。”

长陵王军功赫赫,庆安帝早就废了无昭不得进京的圣旨,甚至几次三番私传口谕允他回京小住。这些圣旨、口谕皆经宋予衡之手,可容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雁回敷衍道:“是的是的,你是他的义父,自然与旁人不同。”

宋予衡用指尖戳了戳嘴角,艰难的尝试着去做各种笑起来的表情:“你帮我看看怎样笑显得自然些,这样还是这样?”

雁回不搭他的话,提醒道:“卫则与两江总督丁中正,扬州巡抚张怀慎,太常寺少卿左奎,翰林院编修赵廷石还在外侯着,你见是不见。”

折子洋洋洒洒写得情真意切,一半是溜须拍马的废话,另一半是推卸责任的说辞,他意兴阑珊的翻了翻,看都看腻了:“让他们进来。”

太常寺少卿左奎是本次江南乡试的主审官,翰林院编修赵廷石为副主考官,在京都与宋予衡共事已久,熟知他为达不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比起丁中正、张怀慎、卫则的恭谨俩人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虚礼都免了,江苏学子陈维施上报此次江南乡试涉嫌贪污舞弊。你们上的折子我都看了,此事干系重大,由丁大人与张大人在扬州协同审理,诸位对此可有异议?”

张怀慎道:“督公,朱卷、墨卷都封存在戒慎堂,无旨不可私启。”

宋予衡不适的打了几个喷嚏,覆着白锦帕揉了揉鼻子,芍药、丁香、栀子调和的香甜腻悠长,他对气味比较敏感循着香味挑眉睨了雁回旁侧的卫则一眼,手指敲打着几案漫不经心道:“此事本督自会禀报皇上,先开封审查,出了事由本督担着。”

赵廷石不认为宋予衡真的有心彻查科举舞弊一案:“禀督公,江南乡试全程由朱雀司监察,上下官员无一不恪尽职守谨小慎微,岂能单凭陈维施的片面之词重审千余份试卷?

下官以为应从陈维施入手,彻查犯上作乱之徒。”

丁中正和稀泥道:“赵大人所言甚是。”

张怀慎好不容易等到宋予衡开口审查的契机,哪肯轻易放过:“陈维施乃江南第一才子,出身寒门,无权无势,为人高风亮节,并非宵小之辈,名落孙山当街鸣冤或另有隐情,万望督公明察。”

“张大人此话何意?”左奎愤然起身,“言则是我等徇私舞弊?”

宋予衡疲惫的捏了捏额心,不知道又要吵到什么时候?从京都到南疆,从南疆到扬州,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在他面前进行毫无意义的争论周旋,到底有完没完了?

……

入夜,湘君、齐湘、九歌、山鬼齐聚在落梅亭叙话,石桌上摆着三四样点心,一碟花生米,一碟瓜子。

湘君五官平平长得珠圆玉润,身着葱绿色窄袖立领褙子,藕荷色百褶流仙裙,抱着银线雪瓷荷叶盘托腮吃着红樱桃:“从没人告诉我长陵王长得这般丰神俊逸,我要是早知道肯定自请去长陵日日给殿下红袖添香。”

她说完吐出樱桃胡抿唇偷笑,九歌好不容易从荷叶盘中抢过来几个樱桃:“长陵可没有御供的樱桃给你吃。”

齐湘守着木托盘中的奏折抱怨:“也从没有告诉我长陵王这般温文尔雅,我要是早知道肯定也自请去长陵日日陪殿下快意江湖。”

四个人不约而同想到阴晴不定的宋予衡默契的缄默不语,九歌暗想,虽然长陵王府很穷,但殿下脾气好,比起波诡云翳的京都他更愿意待在与世无争的长陵。

“京中那些皇子皇孙和长陵王真是没法比,一个个不学无术奢靡成性还残暴不仁。

你看长陵王殿下,不仅文武双全还肯穿那么破的衣服体察民情,这是何等的心胸气度。”

九歌瞥了湘君一眼,真诚道:“殿下不是体察民情,他平常就这么穿。”

湘君、齐湘不可思议道:“长陵王府很穷吗?”

“穷,很穷。”

“啊?”

九歌摊手:“好在我和山鬼领的是督公府的月例,日子勉强过得去。殿下就不太好过了,王府中家具损坏都是殿下亲自修,衣服破了要自己缝,想吃饺子就去院子里挖野菜,习字不舍得用宣纸多用庭中芭蕉叶……”

湘君、齐湘异口同声道:“啊?”

“我总不好给殿下零花钱吧。”

湘君抱着足抵千金的银线雪瓷荷叶盘心有戚戚焉,还好督公仁慈,没有把她发配到长陵。

齐湘抖了抖袍角的瓜子皮:“那几个大人蹭完饭还不走?都戌时了,这么一大摞奏折督公还没有批复,今晚指不定又不睡觉了。”

山鬼干咳:“殿下。”

几人止住话头,对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容策施了一礼,他身姿颀长,身上的蝉翼纱宽袖罩衣在烛光下似月华流动,举手投足之间自带雍容清贵的气度,九歌暗忖,果真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是他见过长陵王穿得最贵的衣裳。

“叨扰诸位了。”

湘君眼睛晶亮的摇头:“不叨扰,不叨扰,殿下吃樱桃。”

山鬼道:“殿下可是想询问督公的脉象?”

容策颔首:“义父气色欠佳,我瞧着并非风寒之症。”

“沉疴旧疾,疏于调理。”

湘君不满的嘟起樱桃小嘴:“明明是督公不遵医嘱,为何说我医术不精,你们都欺负我。”

山鬼话少嘴笨,不知如何劝解,脸憋得通红愣是没吐出一句话,湘君恨铁不成钢的拍了拍他的头,让他哄她几句很难吗?很难吗?

容策自斟了杯温茶,湘君盯着贴在他腕骨处的红豆兴奋道:“殿下,督公手腕上戴的红豆是你送的吗?这两个是一对吗?”

山鬼眸光微敛:“休得胡言,上元节佩戴红豆为西秦风俗。”

“对啊,我知道,情人之间互赠红豆意为相思爱慕之意,我去岁送你的红豆绦就是用红线和我的头发结成的,足见我对你的思慕。”

湘君自感月黑风高众目睽睽之下不是掰扯她与山鬼夫妻情分的时候,及时悬崖勒马把话头扯了回来:“这又不是一般的红豆,这是双栖红豆,不腐不朽,稀世珍品,百年统共只长一荚两颗,你能不知道?你明明知道的!”

山鬼察觉容策面色不对,捉住他的手腕把了把脉,低声道:“殿下,静心。”

容策心绪不宁的抽回手,周身血液翻涌,薄薄的单衫贴着劲瘦的胸膛上下起伏,眼睛似被浓墨侵染般深沉:“我……”

“平心静气。”

亭外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容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攥着宽袖的指尖微不可查的在发抖:“我回一叶斋抄写佛经。”

目送容策走远,湘君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抄……抄佛经?好好的为何要去抄佛经?”

一叶斋并不像它的名字那般朴素,锦缎烟罗,名品字画,珍宝古玩,一应铺设极尽奢华,房门吱啦一声被人推开,容策手中的狼毫笔一顿在雪白的宣纸上氤氲出大团墨迹。

宋予衡脱下身上的月白色曲云纹四合如意暗纱广袖罩衫,错金嵌玉的腰带隔着荔枝红宽袍束着他消瘦的腰身,被雨打湿的发贴在瓷玉般的脖颈上往下延伸,丹凤眼中蒙着层清寒的雾气。

“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