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

作者:静辞

宽袍委地,白色亵衣松松垮垮套在宋予衡身上,后腰的肌肉紧致而又瘦削,狭窄的腰线由一个弧度隐在衣衫之中,过于苍白的肌肤让他周身仿佛渡了层薄薄的白釉,格外禁欲而魅惑。

他踢了脚上的乌靴赤着脚踩在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撩开虾须软幔往里间走,容策把手中的狼毫笔搁置在砚台上,掀袍跪地。

宋予衡冷淡道:“微臣可担不起殿下如此大礼。”

容策捡拾起地上的荔枝红宽袍默默折叠整齐,垂头拨弄着套在手间的佛珠,宋予衡用干净的巾帕草草擦了几下头发:“你想让我再给你下跪?”

窗外风急雨骤,吹得海棠疏窗吱啦作响,容策起身一一关上了窗户:“义父为何亲临南疆?”

宋予衡歪在容策临帖的矮榻上抵唇咳嗽:“还能因何?贪污军饷,祸国殃民。”

容策沉沉望着他,捏着佛珠的手骨节泛白,抬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转身就走了。

矮几上放着十几张抄写好的佛经,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无一个错别字,容策的字是宋予衡手把手教的,乍一看与他的字倒有几分相像。

宋予衡意兴阑珊的暗忖,他说他自己哪里又惹着这位小祖宗了?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见面之后容策统共和他说了几句话,数了半天也没有数明白,年龄大了,记忆力也不太好。

屋里熏了安神香,太闷,他不喜欢,刚把临近的疏窗扒拉出一条缝,容策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蹲跪在宋予衡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脚腕:“义父,羌羯蛮夷骁勇善战,他们谁想要这军功给他们便是。南疆苦寒,不宜调养,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容显纵情声色,喜服食寒食散及各种丹药,近两年身体已不大好,东宫式微又无子嗣,容显的诸多皇子皇孙自然而然的开启了夺嫡之争。

春日围猎太子因穿五爪金龙蟒袍坐实了意图不轨的罪名,幸得丞相裴琅从中周旋才暂时保住了有名无实的东宫之位。

这位太子殿下脑子不太好又懦弱无能,比起他能谋划篡位容显更愿意相信这个缺心眼的儿子是被人勾陷。

四月,羌羯卷土重来大举进犯南疆,满朝文武吵来吵去终于想到了解甲归田的长陵王。

南疆得保数年安稳归根究底是羌羯被长陵王打怕了,一旦长陵王挂帅出征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于是纷纷上奏疏进言,南疆那破地寸草不生战乱频发乃不详之地唯龙孙凤雏坐阵方能扭转西秦国运,仿佛昨天言之凿凿弹劾长陵王拥兵自立的人不是他们。

问题解决是解决了,可夺嫡之争正进行到如火如荼之际现成的军功谁不想要,于是乎他们绞尽脑汁给西秦皇储特设出辅军统领一职随军出征。

在京都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孙想去又不敢去,南疆苦寒千里之遥,不能坐马车,不能吃珍馐佳肴,不能带美姬,万一打了败仗跑都不准跑……

争来争去他们发现宋督公带着圣旨轻骑已经到百里之外的平阳了。

宋予衡自知这一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容策去打,败则矣,一旦胜了就会被那些口谈道德志在穿窬的清流之士死死钉在南疆永世不得回京。

西秦重文轻武,良将难求,能置身于夺嫡派系之外的良将几乎没有,宋予衡宁愿自己去。

他存了私心,他想正大光明去看看然思长大的地方,去看看然思浴血奋战的疆场。

容策修长的手指顺着宋予衡凸起的踝骨包裹住他脚指变形的脚,低眉敛目道:“脚是经络汇集之地,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肾生血、肝藏血、脾统血,义父气血两亏,晚间定时足浴是最简便易行调理气血的方式。

我在水里加了干姜、陈皮、薄荷、花椒、白芍、当归。干姜温中散寒,回阳通脉;陈皮、薄荷暖脾胃,祛湿邪;花椒利气行水,白芍通顺血脉,当归补气活血。”

容策的手心干燥温热贴着宋予衡冰冷的脚背,慢条斯理的话浸润在雾气中温润平和,轻易便让人放松警惕顺着他的话往下走。

待宋予衡回过神来时容策双手正浸在热水中认真的按压他的足底穴位:“义父,重吗?要不要我轻一点?”

宋予衡揪着容策的肩袖:“你给我起来,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你给我洗脚?嫌我命太长了?”

容策无动于衷:“仁德、孝悌乃西秦立国之本,为人子为父尽孝,有何不妥?”

孝悌?先帝被当今圣上用腰带活活勒死在龙榻上才篡改遗诏继承大统,自古以来皇家无父子只有君臣,再说他算他哪门子的父,他的父亲是西秦已故的孝懿太子。

“义父,别动。”

容策紧攥住宋予衡的脚腕强制性限制了他抽离的动作,他皮肤白,被容策没轻没重的一攥,立时起了道青紫印子。

人非圣贤,孰能无私欲,付出了就或多或少的想要回报,左右四下无人,宋予衡寻思着他应担得起容策给他洗一次脚:“洗吧洗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容策察觉到宋予衡肌肉松弛,赶忙松开手轻轻摩挲着那道青紫印子,歉疚的又往木盆里加了些热水。

宋予衡就着残墨在容策抄好的佛经上添了几笔:“好好的王爷不当你还想去当和尚普渡众生?”

“不能渡己,何以渡人。”

宋予衡瞥了眼容策手腕上套着的木质佛珠,光滑的表面有经年累月使用过的痕迹,寒酸的粗布麻衣,无欲无求故作高深,和那帮秃驴一个调调。

本来他没把容策无缘无故抄写佛经当一回事,逢年过节即便皇上都会抄几卷佛经供在承安寺图个心安,眼下他越想越不对劲:“你要是敢出家当和尚,我就……我就替你父王打断你的腿。”

容策哑然失笑:“义父想什么呢,我心火太旺,抄写佛经可平心静气。

《六祖坛经》有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修禅悟道也不一定非要剃度出家。”

血气方刚的年纪有欲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就没有听说过用抄写佛经来缓解欲望的,像他这样克制真不会憋出什么病来?

“以后别抄什么乱七八糟的佛经,鲜衣怒马的年纪风流多情又不是坏事。”

容策笑笑没有答话,从木盆中抬起他湿漉漉的脚置放在膝上,用软帕子仔仔细细擦干水珠给他穿上了一双软底布鞋:“地上寒气重,以后不要光脚走路。”

宋予衡出了一身汗,由着容策给他披了件鸦青羽缎披风,望着他倒完水又去里屋铺床叠被,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容策的细致妥帖就像一团棉花把他竖起的锋芒密密包裹其中让他毫无反击之力,当了二十多年的奴才头一次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舒坦的有点不习惯。

宋予衡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父慈子孝。

“厢房还没有收拾出来,你在我这屋凑合一晚吧,我在外间睡。”

容策乖巧的应了声好,宋予衡拉开小榻上的锦被掩口打了个哈欠:“我给皇上去了个折子,科举舞弊一案由你督察。”

扬州官僚结构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科举舞弊案在此当口无异于清除障碍的绝佳利器,这事报到朝廷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借由此事大做文章。

容显疑心病重,最忌讳结党营私,容策无母族姻亲依附,无党派牵系,无兵权,无争权夺势之心,除了嫡长孙长陵王的身份,他一无所有。

此事交由他督察恰好免除了容显的左右为难,审理结果也更容易让科举士子信服。

入主朝堂的第一步就是要牢牢抓住寒门清士的心。

王孙贵族百年传承,根深蒂固,彼此之间的姻亲攀附牢不可破,很难为己所用。但科举取第的文人清士不同,他们两袖清风只信奉纲常礼法,说好听点是文人风骨,说难听点就是古板迂腐。

握住了天下文人的笔等同于握住了民心所向。

“义父想让我回京?”

“你是嫡长孙,嫡系嫡长,皇上身体抱恙,你不该回京侍疾么?”

容策的黑眸墨染般深沉,他颔首:“义父所言甚是,我该回京侍疾。”

宋予衡对容策的言听计从很满意,闭着眼睛问道:“说说,这两年都去了什么地方?”

“九歌不是都告诉你了?”

“他说得不算,我想听你说。”

容策事无巨细的向宋予衡叙述这两年的游历见闻,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窗外骤雨初歇,他俯身轻声唤道:“义父?”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可见是睡熟了,容策掀开一角锦被,手臂穿过宋予衡的颈窝腿弯轻轻巧巧的把他抱了起来。

他很轻,很瘦,很憔悴。

宋予衡感知到动静警惕的睁开睡眼惺忪的凤眸,待辨别出来人,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睡了过去。

容策把他放在里屋铺好的床铺上,锦被里的手炉包着素缎棉套,恰到好处的温度,宋予衡像只餍足的猫瞬时舒展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