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奚赋》乃前朝文坛领袖谢维的大作,无论是文章还是书法皆为上乘中的上乘,文中出现的三十五个兮字每个都不尽相同,或笔走龙蛇,或矫若游龙,或方正工整,或笔锋内敛……
临摹《兰奚赋》的文学大家很多,得其五六分神韵者寥寥无几。宋予衡细细端详容策的字,三十五个兮字完完全全承袭了原作的风骨,难辨真假:“静字错了一笔。”
容策扬眉轻笑:“不若义父手把手教教我该如何写?”
宋予衡负手冷然道:“谁没事大半夜的陪你写字,容策,你差不多行了,本督命令你即可去睡觉。”
容策拱手一礼:“是,谨遵督公吩咐。”
宋予衡入门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唇角不觉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他坐在书案前小心的抚平宣纸上的褶皱,指腹顺着笔锋走向描画,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之后珍之重之的把容策的练笔放在雕花木匣中上了锁。
张其丘把宴席设在了扬州最负盛名的春风渡,宋予衡担心容策不知真假的隐疾委婉的表示出随行前往的意愿,湘君、齐湘顺势煽风点火,督公整日为西秦国事奔波忙碌,难得主动想出去走走,可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湘君使劲对着默不作声的山鬼使眼色,正直如山鬼因不想晚上睡厢房违心的帮腔了几句,山鬼的语焉不详反而增加了宋予衡的忧虑,左思右想他还是自己看着比较放心。
未免暴露身份招致不必要的祸患,宋予衡换了件低调的白色宽袖长袍,系了根普通的织银发带束发,他极少穿素色,更勿论这样一清如水的朴素衣衫,洁净的白色反而把他俊美到近乎刻薄的容貌衬出几分清隽雅淡。
湘君脑中不期然想到一句诗:“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宋予衡拒绝佩戴暗卫丑陋的铁皮面具,湘君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来个帷帽,薄绢软幔垂至腰际,宋予衡嫌弃道:“本督认为面具甚好。”
容策接过戴在宋予衡头上,含笑道:“本王认为帷帽更好。”
既然是然思给他戴的他就勉为其难的戴着吧。
湘君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面上露出可疑的笑容,真是天造地设的……不对,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再仔细想想莫名气血上涌脸红了,太禁忌太带感了。
扬州的路宋予衡比容策熟,小桥流水,深巷乌瓦,十里花灯,丝竹管弦,吴侬软语,三分明月在,一分在扬州,宋予衡故地重游,走得很慢,缓步之间,宽袍广袖似流云浮动,翩然出尘,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宋予衡停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前,前天晚上他把买给然思的冰糖葫芦丢了,要不要再补给他一根?可似然思这等身份在大街上吃冰糖葫芦有点不成体统……
卖糖葫芦的老太太热络道:“这位公子,给你家夫人买串糖葫芦吗?老婆子做了一辈子糖葫芦,整个扬州城也找不出比我家更好吃的了。”
容策抵唇忍笑:“好啊。”
宋予衡闻言面色微沉,飞出一脚正踢在容策的腿窝处,老太太笑起来慈眉善目:“我和我家老头子年轻时也爱打情骂俏。”
宋予衡心说可您老可拉倒吧,当年拿着菜刀追着吴秀才跑三条街他可真没看出来什么情啊意的,李老太一辈子糊里糊涂没办过精明事,老了愈加荒唐,眼神不好就不要乱说话。
容策从草秸上挑了串糖多的,付了钱把糖葫芦递给宋予衡:“予衡,给。”
长陵王直呼宋督公其名直接把他叫愣了,他虽然整天嘴上嚷嚷着然思叫他义父于礼不合,但是真叫他名字了又想给他扣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吃。”
容策捏着糖葫芦倾身道:“很甜的,尝尝。”
宋予衡恼:“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他应道:“好,等你想吃了再吃。”
行过白石拱桥正对着庭芳街,一溜秦楼楚馆一字排开,容策白衣蓝衫,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过去差点被姑娘丢的手帕淹没,他闻不惯脂粉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宋予衡从他衣领里揪出条鹅黄色绣芙蓉花的帕子,又从他头顶扯下来条天青色绣兰花的帕子,然后从他臂弯中抽出条玫粉色绣芍药花的帕子,好不容易把他浑身上下择干净了:“没出息。”
容策揉揉鼻子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喷嚏,宋予衡心里又心疼上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离得近了宋予衡身上清苦的草药香若有似无的在他鼻间萦绕,容策的目光定在他瘦削的手腕上,古有暗香盈袖,所言非虚。
宋予衡撤回手,额头是有点热,难不成昨晚着了风寒?
“殿……容公子,你可算来了。”张其丘身着玫粉色的锦袍,系着根靛青色腰带,比春风渡里的姑娘还要花枝招展,“蕴之在雅间听曲,我带你过去。”
张其丘自从那日知晓了容策的身份,就心急火燎的想要再见他一面。其一,他很喜欢长陵王殿下这个人,除了蕴之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听他说闲话而不耐烦的人;其二,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着能不能通过他见一见西秦第一美人宋督公。
张怀慎这几日为着科举舞弊案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昨晚才知道张其丘要在春风渡宴请长陵王,在铁面无私的张大人眼中长陵王雅正端方岂能去那种眠花宿柳之地,这小子自己混账也就算了还想带坏长陵王,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当即就要上家法。
张夫人护儿心切,临时编了一大堆说辞,她忽悠榆木疙瘩的相公自有应对之策,张怀慎打是不打了,耳提面命训诫了他一通,要懂得君臣有别云云。
张其丘安生了一晚,次日那些话就被他当吃早饭吃进肚子里了,胆大妄为的把珍藏多年的《西秦美人品鉴》揣进怀里打算贿赂长陵王让他得窥宋督公真容。
入得春风渡,柳腰舞扇,锦衣华服中偎着红衣翠裳,或妩媚风流,或小家碧玉,或娇艳似火,或婉约清丽,或娉婷端庄……柔弱无骨的纤腰斜斜倚在才子名士侧旁斟酒,眉梢眼底尽带风情。
二楼雅间是个延伸入湖的平台,三面开窗,装饰布置极尽奢靡,王蕴之与陈维施赏景论诗,临窗处坐着位弹琵琶的红衣姑娘,王蕴之起身见礼:“公子请坐。”
陈维施想私下里找长陵王说说易礼秋的事遂厚着脸皮蹭了过来,张其丘手肘戳了戳他低声问:“那是谁?”
陈维施望向容策身后的白衣之人,帷帽掩盖不辨男女,他脊背生寒,心头发憷,这种感觉很像面对宋督公时的感觉,他眼睛瞪得溜圆,宋督公勾引殿下还不成还想据为己有?
容策放下手中的糖葫芦,贴心的给宋予衡整理碍事的帷帽,他没有介绍宋予衡的身份,在场诸人也不敢问。
春风渡之所以能在秦楼楚馆林立的扬州脱颖而出靠得就是楼内姑娘、小倌的姿容,掌柜见张其丘邀请的贵客已至,请了头牌花魁去斟酒。
宋予衡透过纱幔瞧了两眼,容貌尚可。
花魁芊芊玉手执着酒壶往酒杯中斟酒,罗帕扫过容策的手背,凤眸媚眼如丝:“公子品一品奴家亲酿的桃花醉。”
容策侧身一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花魁往前偎了偎:“可入公子的口?”
花魁阅人无数,容策进门之后眼睛都不往姑娘身上放,想来对风月之事并不擅长,身姿挺拔孤直,可见是练武之人,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想必不是位普通的贵人,这样的人不取分文能春风一度也是好的。
容策面上挂着疏离的笑推拒之意明显,花魁反被他的笑惑了心神,斟满酒僵在原地再无任何动作。宋予衡冷笑,这样的庸脂俗粉亲近然思,应是他家小殿下吃亏了,他不满的把酒杯里的酒倒在地上。
花魁瞧着从素纱帷帽中伸出来的手,食指和中指微微并拢,骨节颀长莹润,几与白瓷酒盅融为一体,她维持着面上得体的笑容了然道:“公子不喜奴家伺候,奴家便不叨扰了。”
“多谢姑娘盛情。”
张其丘歪头对王蕴之道:“那人竟然敢倒长陵王殿下的酒,她究竟是谁啊?我瞧着是个大美人,难道是长陵王妃?没听我爹说长陵王殿下娶亲了呀。”
王蕴之道:“你少说几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维施坐在离宋予衡最远的地方,试图降低存在感,宋督公占有欲可真强,都不准殿下喝花魁姑娘斟得酒,往后可如何是好?
容策另给宋予衡手中的酒盅斟酒:“酒不烈,少饮无妨。”
宋予衡整日喝药,湘君明令禁酒,怕烈酒解了药性对身体有碍,他许久不喝确实馋了。
不管了,先喝再说,湘君若追究就把责任推给长陵王殿下,反正就是他让他喝的。
容策根据宋予衡移动的手势方向估摸了下他薄唇触碰白瓷酒盅的位置,应当是他喝酒的地方,他手指摩挲了两下嘴角,黑眸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