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策俯身帮宋予衡系好衣带,手指轻挑起他脖颈上细长的银链子,红豆顺着掌心垂至手腕,两颗别无二致的红豆相贴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予衡,你还留着。”
“延年益寿,我为何不能留着?”双栖红豆,不腐不朽,一荚两颗,稀世珍品,虽然长期佩戴确有延年益寿之效,但西秦百姓更愿意把它当作定情之物意为忠贞不渝,思及此,宋予衡耳根不期然泛起淡淡得红,欲盖弥彰的解释道,“你别多想。”
容策手腕上的红豆是用天蚕丝特质的红线串起来的,发丝般粗细,红豆贴在腕骨凸起处红若朱砂。
他放下银链,拢了拢宋予衡的衣襟,轻笑:“多想?西秦有上元节以红豆定情的习俗,如此说来你难道并非把我当成义子来教导而是在给自己养童养媳?”
宋予衡皱眉打量容策,童养媳?亏他想得出来,自甘堕落。
容策好整以暇的问:“可还满意?”
宋予衡面色阴沉地攥住银链便要拽下来,容策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手:“戴着好看。”
未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双栖红豆宋予衡一直收在荷包里贴身佩戴,方才沐浴时荷包沾水湿了大半,他便随手挂在了脖子上,普普通通的银链串着个破红豆能有多好看。
他横了容策一眼,湘君在外间嚷道:“督公、殿下,晚膳好了,再不吃就凉了,督公你忍心让后厨再做一次吗?这都已经重做五次了!”
琳琅满目的膳食摆满了方桌,容策给宋予衡另套了件宽松的外袍,待他坐定展开一条羊毛毯子盖在他的膝上,湘君不太好意思地放下糯米糍粑,擦了擦手帮宋予衡去盛浓稠得宜的八宝粥。
汤勺抖了抖,宋予衡嫌弃的盯着沿着碗壁往下蔓延的汤汁抿唇不语,容策和颜悦色道:“糍粑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先吃,我盛便可。”
他接过八宝粥用棉帕子擦了擦碗壁搁置在自己面前,又另盛了一碗给宋予衡:“张怀慎升任都御史,昨日已抵京,易礼秋、陈维施亦随行前往,来京准备明年春闱。”
湘君道:“我听齐湘说了,易公子位居榜首,陈公子位居榜末,可惜似易公子这等才貌双全的人以后也只能当个哑巴,仕途堪忧。”
容策意有所指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宋予衡舀了勺粥:“今日去骁骑营任职如何?”
容策夹了筷鸡丝放在他瓷勺里:“我带着骁骑营的卫兵去京郊巡视了一圈,汝州流民早已被付金德驱逐到了临近京都的晋州,遗漏得多是病弱难行的老幼妇孺,我观不少人有发热、咳嗽、呕吐之症,把了把脉,脉象紊乱,不似寒症,是否可派医署的人前去查证查证病因?”
宋予衡冷睨着他:“你屈尊降贵给他们把脉是你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医署的太医可不会去做这种轻贱的事。”
“人无贵贱。”
“错!”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宋予衡得哪片逆鳞,他双目通红,“有的人就是可以凭借至高无上的权利为所欲为,有的人拼尽所有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是被施舍的。人有贵贱,这就是贵!这就是贱!
城外那些贱民或生或死只要本督一句话,可本督并没有救他们的意愿,你待如何?”
容策声音平和:“君子周而不比,立身行事,律己而不束人。”
宋予衡想到了授业恩师随月生,想到了端正守礼的容承寅,他们克己复礼守了一辈子君子之德,无一善终。君子难居高位,君子难立乱世,他比谁都清楚。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当个君子太难了,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是寄希望于他人,他希望容策能成为持身守正的君子,那些阴诡算计由他代劳便可,他的然思本该居于明堂,不染尘霜。
澄然秋水,思之可溯,是谓然思。
十二月初是每月一次的大朝会,废太子乃国之重事,朝臣在御前共商此事,容显神色倦怠,懒散地靠坐着龙椅,宋予衡身穿朱红蟒袍负手立于御前,把金碧辉煌的殿堂衬的黯然失色,没人能否认宋予衡的美亦如没人能否认宋督公的狠辣。
吏部尚书褚成钟道:“皇上,科举取士乃社稷之本,太子私泄考题、敛财贪贿,德行有失,难堪大任。”
都御史魏成道:“启禀皇上,左奎已死,仅凭赵廷石、丁中正的片面之词难以作为呈堂证供,太子秉性纯良,恐遭人诬害,此事应从长计议。臣以为,汝州难民安置问题迫在眉睫。”
褚成钟道:“科举舞弊案由长陵王主审,朱雀司陪审,魏大人是在质疑朱雀司的决断不成?”
魏成冷笑:“朱雀司的手段谁人不知?仅凭朱雀司一人之言可以判决科举舞弊,难不成还能决裁东宫之位?西秦内忧外患之际,褚大人处心积虑请废皇储,是何居心?”
褚成钟反唇相讥:“微臣之心可昭日月,反倒是魏大人顾左右而言他,持心不正。”
两人在御前吵得面红耳赤,容显揉着额头没有制止的意思,容承谚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往角落里退,平王容承诲审时度势“偏帮”太子,庆王容承询秉承中庸之道置身事外。
这几日弹劾太子容承谚的折子层出不穷,就连喝口水都会遭人弹劾,理由是行止不端。左奎、丁中正、赵廷石都死了,勿论是否严刑逼供,供词上的签字画押是真的,连带着春日狩猎蛟龙袍案也被翻了出来,容承诲、容承询的人乘机落井下石,单凭裴琅一己之力孤掌难鸣,何况他带着个不争气的猪队友。
容承谚听着朝臣把一摞摞的罪名往他身上压,声泪俱下地跪在金銮殿上开始认罪,在他的认知里,解决不了的问题先把它认下来再自我反省总归是没有错的,先前几句引史据典还说得比较靠谱,越往后说越离谱,别人都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了,他还在那分析花重金购买的石料哪一种比较贵。
宋予衡略一躬身:“躬请皇上裁决。”
满朝文武百官跪了七七八八,声势浩大:“躬请皇上裁决。”
容显阴冷的斜了宋予衡一眼,虚伪笑笑,最终颁了废太子的旨意。
裴琅道:“启禀皇上,都御史张怀慎来京述职途经汝州,州县尸横遍野、荒败萧肃,盘问下得知为官者正因筹备年节祭祀盛典一事清理内城,驱逐杖杀难民者不计其数,尸体或就地掩埋,或沉入岷江,百姓怨声载道,有冤无处诉。
近日汝州流民顺岷江而上流亡至京都,五军营又以扰乱京畿治安为由驱逐瞒报,消息故不能上达天听。
朝廷前前后后往汝州拨了几十万赈灾银,随米粮押送的还有明年的春种,汝州灾情却至今未消,不知朱雀司能否给朝廷一个交代?”
宋予衡道:“朱雀司只负责押送银两、米粮,后续事宜各州府官员依章程办理,本督在长陵得悉汝州知州上下勾通、侵帑剥民,私自罢免了汝州知州的职权,新上任的汝州知州是裴相辅政之期从吏部调任的,本督对此事一概不知。
昨日按察使方禀了本督汝州流民盘桓京郊无栖身之所,户部拨了十五万两赈灾银已经在营建难民营了,帐薄在朱雀司,可派户部之人前去核对。”
褚成钟开脱道:“汝州知州调任之前暂任佥都御史,与刑部、大理寺协查葳蕤苑行刺案。”
刑部、大理寺同仇敌忾极力撇清关系,容显不耐道:“行了,芝麻大小的事也值得争来争去,裴相看着办吧,退朝。”
“臣遵旨。”
废太子逆了容显的意,他明显是在借裴琅的手敲打宋予衡,容显疑心病重,春日蛟龙袍案早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似真似假的科举舞弊案供词又在他心头加了一把火,他已有了废太子之心,但宋予衡擅自干预废太子便是僭越。
下朝去了偏殿,容显脱了沉重的龙袍,换了身轻薄的赭石色便衣,宋予衡蹲跪在地把玉佩香囊一一佩戴到玉带上,甫一起身便被容显踹了一脚,腰腹磕在了桌角上疼得他立时没有直起腰。
容显掰过他的脸:“阿予,朕如你所愿废了太子,你是否也该给朕一点补偿呢?”
宋予衡冷冷道:“皇上想要什么补偿?”
“你说呢?”容显苍老的手沿着他白皙的脖颈下滑,“这么多年了,阿予你这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勾人。”
宋予衡眼尾上挑:“何必强己所难。”
容显满目阴鹜,掐着宋予衡的脖子慢慢收紧,宋予衡蔑笑:“你舍得把我掐死吗?”
容显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掐出来的乌痕,虚情假意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阿予,你可是男人中的尤物,不,你连个男人都不算,所以朕才会对你心甘情愿臣服的姿态把持不住。”
天气晴好,琉璃瓦上的积雪都化了,宋予衡出殿抬头望天忽被一只手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他缓缓侧头,身处皇宫内苑容策刻意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宋予衡颤抖的够到容策的衣袖五指收拢。
容策低声问:“可是身体不适?”
宋予衡往前几步把容策扑在了金丝楠木的廊柱上,他攥着容策的衣袖阖目贴着他的胸膛哑声道:“然思,你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