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1

  从海边回来,廖若的情绪仍然时好时坏。廖萦卫夫妇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无心做任何事情。同事们来看望,他们也只会唉声叹气。肖潇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陪妍子。有一次她去屋里谈了很久,出来时小声对我说:现在他们已经有些灰心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他们的孩子……

  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肖潇说:“廖若和骆明唐小岷以前都是我这个班里的学生。我一直相信他们都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骆明出事前廖若就常常躲着我,有点反常……我不知该不该把前后联系起来考虑,我没有说……如果廖若真的精神失常了,这两口子就太可怜了……”

  我当然明白事情的后果,我说:“可是……”我想说关于孩子的一切主意最终还是要家长来拿,只可惜他们过于谨慎了。

  肖潇叹息:“他们要能再顽强一点就好了。他们甚至打不起精神。我跟他们谈了好多,他们只是应付我。做父母的一旦对孩子失去了希望,那是最糟的了。不过他们非常信赖我们……”

  然而这是多么沉重的信赖!虽然我将尽力为他们去做点什么,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比廖萦卫夫妇顽强多少。我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就像同一个家族的人。我们这个家族啊,既脆弱又倔犟,更多的时候是不幸……

  肖潇因为要回学校上课,就提前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真想和她多谈一会儿——很久了,我觉得心里的好多话只有跟她才能谈,每一次谈话之后,我阴郁的心情都会变得舒展一点,而且会长时间愉快,不再沮丧……

  可能要急于下一个决心吧,这天下午廖萦卫终于约我到林泉去一次。“我们先去看看吧,如果有可能的话……”

  面对着一个焦灼的父亲我能说什么?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我对于林泉并不陌生,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以前曾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正因为如此,当我再次走向它的时候,心情有点格外沉重……

  我们找到医生,廖萦卫简单地介绍了廖若的情况。医生则坚持要病人亲自到医院里来一次,说只有通过详细的检查,有些事情才能定下来。廖萦卫不停地摇头。他离开医生时小声对我说:“不不。除非是决定住院,要不就别让孩子到这个地方来,一次也不要来!”

  我们想去病区里看看这儿的治疗情况,未被允许。后来我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主治医师,这才被人领进去……正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无论如何这里还是多少有点让人感到可怕、至少是别扭。一些病人这会儿正在空地上活动,那是一些轻度患者。看上去这里的条件倒也蛮好,有石凳,花木,林荫路。以前那个好友住在林泉时,我曾不止一次来过这儿。我每当看到他们痴呆的眼睛、尖利的目光,心里就要发怵。我患病的朋友是一位著名的酿酒师,那时他一天到晚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设法从这里逃出……

  前边不远有一个络腮胡子坐在石凳上——他穿着病号服,从石凳这一边很费力地挪蹭到那一边,两眼缓缓地转过来,无比温柔地看着我和廖萦卫。这样看了一会儿,他伸手拍一拍石凳。

  我们有些小心地坐下了。

  “噢开。”他说。

  廖萦卫看了我一眼,对在我耳朵上咕哝了几句。我没有听清。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病人的眼睛非常好看,只可惜那种光泽有点儿不对劲。它像毛玻璃的泛光,而不像正常人的眼睛那样真切和深邃。奇怪的是如果离远一些看,这目光倒显得十分温柔。

  他盯住我们看了一会儿,也许终于明白我们是两个生人,是这里的局外人,于是突然就冷漠起来——但也只有一会儿他又重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两手合在一块儿,像祷告似的字字清晰地说道:“很好,一切都很好。事物就是这样嘛。你如果懂得了辩证法,你也就懂得了一切、懂得随便的什么。一对粉嘟嘟的*……如果下雨天青蛙不叫然而你又是一个色盲……那就很好了。幸亏你们俩懂得辩证法。”

  他说这些的时候把手掌翻过来又覆过去,认真对在眼上看。

  廖萦卫看着这一切,脸色有点发青,像害冷一样抖了一下,躲开一点。

  病人磨擦了一下胡子:“我刚刚修过面,我自己能修——他们以为我会把脸割一道大口子。这是个错误,很严重的错误啊。其实我比他们更小心。我才不会随便下刀呢。割自己的脸?没门儿。我还不到对自己下刀的时候——那样我就算有了精神病。聪明人是不会朝自己下刀的,是吧?”

  最后一句在问我们。我点点头。

  “不过人太聪明了也就和精神病差不多,”他说着把手掌又翻动一下,“这就是辩证法!”他从石头上站起,做着正步走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宣讲,“我要组建世界上最大的一支仪仗队,刷刷刷在操场上走、走。所有人都要接受我的检阅——你看所有仪仗队员都要踩着这样的步伐,打着鼓点:嘭嘭嘭、嘭嘭嘭。一律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子,上面插一个羽毛——要他妈的真正的雄野鸡毛、天鹅毛!”

  医生在一边做个手势,大概是让我们离开病人一点。病人说:“你们不要瞒着我谈话了,你们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当然啦,你们随便谈谈吧,我也好随便些……那些狗娘养的在无名指上戴个孔雀蓝再不就是猫眼石戒指,你就不得不被活活日死然而……”

  我依从医生的手势站起来,他却盯住我上前一步:“你懂哲学吗?”我有些慌,点了点头。“那很好,”他飞快地伸出手,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咱们才是一家。你知道吗?你知道内因外因和正反两个方面——它们互相转化以及……我就是被一种不好的哲学给害苦了,一天到晚闹肚子,这不,弄到最后不得不来住院。煎熬啊。总而言之是很坏的哲学,你就是用了黄连素都不行……”

  我愣了一下——我在这一刻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认真地看着他。他接上说:“哲学这个东西也有老嫩之分。我们邻居,他动辄可以跟公家要车,我就不能。那天他要的一辆大头车起早走了,结果拉回来的哲学就嫩,刚长出两片小叶子的那种。等到我们慢腾腾去用牛车拉回来,我的天,哪里还有嫩的!我们只得拉回一些老掉牙的——没办法,只得拉回来煮。推到锅里煮上半天也煮不烂。老伴说凑合着吃吧,吃吧,反正都是哲学。结果到了半夜就闹肚子。这不,还是到医院里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转向操场。那儿有人在医生带动下不断地伸手、挥臂,再往前迈步,十个手指一根一根活动。眼前的络腮胡子看着看着,也学着他们活动起来,越动越快。接着他的手开始抖动,全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医生不得不跑过来……

  有一个胖胖的女病人站在一棵木槿树下,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但没有声音。她的手势做得很好很标准。我们本想从她身边绕过去,可她一眼看到了我们,朝我们频频招手。我们只得站下。

  她大约三十多岁,不过已经有点发胖了。乍一看她特别安详,是一个温和的女性。她正用无比亲切的目光端详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响动,两手在心脏部位抚摸着,然后紧紧按住了自己的乳房——她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美丽的青春只有一次。”

  我看了廖萦卫一眼。

  “你们如果需要爱情就告诉我——其实谁不需要呢?谁都需要。没有不需要爱情的是吧,他们——”她用手指一指场子上的医生、护士,包括了所有的病人,“他们都需要。不过我只分给他们一点点,就像面包渣那么一丁点儿。我走哪里就把爱情带到哪里。伟大的爱情啊,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

  她像朗诵一样说下去,旁边的人不太在意。

  “有人以为扑灭爱情之火有多么难,他错了。只需要多弄一些冰块。把冰块堆成一张大床,然后让人躺上去,爱情那玩艺儿立刻就没了。我亲眼见到一个有最多爱情的人,他(她)就被这样整治过——他们把他(她)装进一个铁盒子里,然后再摊上冰块。天多热。苍蝇被赶开了。冰块把整个人都盖住了,铺在身上和身下,接着又把他(她)推到一个小黑屋里。老天你还能怎么办——他们咔嚓咔嚓吃了伸腿瞪眼丸儿了。”

  我小声对廖萦卫说:“她是说那个人死了。”

  女人盯住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赶紧摇头。

  “你这个被爱情之火烧得脸色苍白的小伙子,真是好样的!”说着她在我们脸前打了个响指,“你真是好样的!”

  我们退开一步,她又上前一步,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喂,你知道什么是处女吗?”

  我们连连后退,只差要快些跑开了。

  她伸手拦住了我们:“处女比科长大,她能管一个处的人哪。我们那儿有一个处女,扎着两根毛刷刷小辫儿——开始她还不是处女,每天在走廊里用拖把拖地。局长来了她就放下拖把,跑过去给局长提包。后来她就成了处女。我从来没有做过处女。不过我也挺想得开,不准备再这样苦熬下去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开。刚走开不远,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迎着场子上三三两两的病人喊起了口令:“一二、一二”,还把手指伸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声吆喝:

  “孩儿们,操练起来!”

  她大声地呼喊。奇怪的是好多病人对她的口令都立即响应。

  2

  当转过一排红砖房时,我们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在三两个男女大夫的陪伴下,有七八个年纪小小的病人正在树底下发怔——他们都是男孩,都在十四五岁上下,见了我们一齐抬头。其中的一个刚一转身看到我们,立刻堵住耳朵大声尖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大夫马上走上去制止,他就“啊啊”叫着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女大夫连连呼叫,他理也不理。没有办法,女大夫就转而去叫旁边另一个男孩:“阿虎!阿虎!”

  “阿虎”瘦瘦的,脸色蜡黄,总是咬着下唇。他应也不应,走到仰躺在地上乱滚乱踢的男孩跟前。他只低头看了几眼,那个男孩立刻不滚不叫了,乖乖地站起来。

  阿虎咬着下唇,皱着眉头,又低头木木地走开了。

  这时曾与我们讨论廖若病情的那个医生也过来了,对廖萦卫说:“这里的条件比过去好多了。这是第六病区……”

  廖萦卫不答话,只看着我,脸色惨白。

  医生的目光从那个叫“阿虎”的孩子身上扫过,“嗯”了一声,转身对我们说:“其实现在没有孩子了——我是说现在的孩子都在干大人的事儿!说起来简直让人害怕,这个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孩子了!”

  他的话让人一时不解。他这样说时,眼睛一直盯在阿虎身上。

  那个孩子总咬着下唇打转,像一直在低头找什么东西。

  “有些未成年精神病人能给社会惹出大乱子,不如早些送进来好……”他这样说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但我却觉得这多少也在说给我们听。医生长长叹息:“真是没人相信啊!”一边说一边转脸招呼我们一下,“你们看见了吗?那个叫阿虎的才刚刚十五岁,前几个月还杀过两个人呢!”

  廖萦卫身上抖了一下。

  “他们那一伙都是孩子,最大的才十七……干得很残忍。最后他们把这个阿虎送来了,原来他脑子有毛病。这下给我们添了大麻烦。一开始弄得我们很紧张,让他单独待着,还制定了很多防范措施。不过后来才发现这没多少必要,完全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很平静。其实不要紧,我们有电击棒!”

  医生接下去要说那个案子,廖萦卫害怕似的赶紧摆手说知道——平原上很多人都知道这起恶性案件,因为报纸电视都报道过。当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平原上亘古未曾发生的一起大案子,最想不到的是案子破了,发现作案的是一些孩子,其主犯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我们的目光一直没离这个低头沉默的孩子。我真的怀疑这个黄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阿虎一伙都是初中生,一伙五个,平时在一块儿抽烟、泡娱乐场所,看暴力片和*片;其中三个有偷窃史,两个强暴过女生——受害者竟然是大他们好几岁的高考插班生……声色犬马一直是他们最喜欢的东西。他们总是逃学,凑在一起弄钱,然后就去“蹦迪”,喝酒,看片子,到大街上找录像厅和酒吧,叼着雪茄闲逛,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内容。

  有一天黄昏,大约是七点多钟,他们喝了酒,一块儿摇摇摆摆,走到一个宾馆的南墙根下。这儿有粗粗的法桐树,有常绿灌木,地处近郊,安静,车辆少,是恋人们的好去处。几个少年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摸到正在亲热的男女跟前,先不出声看一会儿,然后猛地吆喝一声,把对方吓个半死……这一次他们走了几圈,很失望,没看到什么。后来“呆子”——他们给阿虎取的外号——发现了一辆车,“呆子”说那车停得位置很怪。

  几个人悄悄转过去,端量了一下,都说那车很棒,式样也新,简直没见过。这车停在了路旁法桐树和灌木之间,像是要藏起来。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琢磨一下这辆车。他们很快隐到了大树后面。其中的“老大”十七岁了,长得又黑又壮,满脸疙瘩,总是先下命令让别人干——而这一次有些例外,他自己先摸上去了。他看了一会儿才回来说:“他们在车上正‘忙’呢。男的不像‘大款’,女的三十多岁,有个镶钻石的小提包——里面准有大钱。”

  他们都打起了小提包的主意,后来又一块儿认定:这辆车真是馋死人了!

  几个人又嘁喳了一会儿,决定劫车——把车开出几百里,先兜几天风痛快痛快,然后再出手:那笔钱能让他们乐上好一阵子!说干就干,其中一个马上从包里掏出一根绳子,说到时候必须把两人捆起来……

  他们像猫一样爬过去,五个人一块儿上,竟然没有惊动车上的人。直到离车只有一二尺远了,这才透过摇开一半的车窗看到女人的长发。五个人不动了,他们都大张嘴巴看着,忘记了一切。最后是“老大”忍不住了,呼一下跃起,喊着“逮住了”,扑了上去。

  那男子在惊吓中跳起来,让车顶猛地撞了一下头。就在男子慌慌整衣服时,两个男孩早把绳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刚喊出一个字,喉结就被勒住了。他两手空抓,一会儿就蔫下来……女的又喊又叫,正想赤脚跑开,被“老大”一把揪住头发。“‘呆子’,你他妈的刀子呢?”“老大”一吼,“呆子”马上掏出了一把不大的刀子。

  女的一见刀子就软了下来。

  剩下的时间由“老大”带头,先搜遍了男子身上的口袋,掏空了女人的小手提包,然后又强暴了那个女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勉强能开车,就发动起车来。他们把两个人捆好扔下,将车子歪歪扭扭开到路上。车子刚跑了几百米,有一个想起了什么,说:“赶明儿他们把车牌子一报,还不捉住咱们?”

  于是他们又返回去。

  男子捆在那儿大口喘息,昏迷了。“干脆点吧,‘呆子,’你来!”“老大”把绳子套在他颈上,让“呆子”勒。“呆子”用力勒起来。女人尖声大叫,“老大”和其余三个人就把她的裙子翻上来,遮住脸,然后又把闲下的一截绳子套上去……

  破案已是九天之后。

  当时这辆车、五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已经把车开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港口城市……

  这个案件在许多方面都创了历史纪录。

  少年的残忍。

  望着那个十米之外、脸色阴郁的阿虎,廖萦卫下巴活动着想说什么,可是很长时间说不出来。后来他只是重复了一遍那个医生的话,而且有些口吃:“现在真的已经……没有、没有孩子了……”

  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阿虎,两眼里全是恐惧。

  阿虎对我们全无察觉,他一直咬着下唇在原地打转,像在寻找东西一样,低头细细地看……

  3

  回去的路上廖萦卫一声不吭。

  离那幢灰色的四层楼不远了,我们都看到妍子站在楼前等候。她有些急了,老远就迎上来。她大概在我们离开的时间里又哭过,眼睛红肿。她看看男人,又看看我,嗓子有些哑了:

  “他躺在床上,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有时候爬起来,扳着窗子往外看。我叫他,他就像没听见。我以为他失去了听觉,离近些喊一声,他就猛一转脸。他哭着抱住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他一大早就在重复一句话:‘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我害怕……’我说不怕,妈妈和你在一起呢……”

  妍子嘴唇哆嗦,脸色发青。我们赶紧扶她进屋。

  廖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退开时轻轻带门,他却低低叫了一声。我赶紧转回,坐在他的旁边。他伸手握住了我的食指,脸上浮出了微笑,这时真不像个病人。我想让他坐起来,想引他说点什么,可他没有任何兴致。我的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图画上,他似乎高兴了一点。他坐起来,动作麻利地翻动着。这些画除了墙上贴的,还有床头柜里画夹上的——我们一块儿把它们铺在床上。廖若兴奋异常地睁大了一双眼睛。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这都是什么时候画的、画每一张的具体情形?廖若说当然记得啦。我们一张一张欣赏。

  “你最喜欢哪一张呢?”

  他指着画了一条狗、一片绿草里挺出一枝浆果的那一张;还有,有一张画了日落黄昏:一片无边的荒原,上面三三两两的脚印;一个很小很小的影子消逝在远方……我觉得它意境深远,表达了一份说不出的孤独和渺茫。如果不是一种临摹的话,那么我敢说这远不该是一个孩子的心境。我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廖若迟疑着,“那个黑影就是我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到海滩上。我想到海的另一边去。”

  “哪一边?”

  “就是太阳落山的那一边。我有一天走得很远,想走到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看一看那里有什么——我知道有一个岛。我迎着它走了很远。爸爸妈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们以为我走丢了,到处喊我。那一次他们找了好久,我把他们吓坏了。当时我只盯着落下去的太阳往前走,什么都忘了。这幅画就是画了妈妈和爸爸那会儿站的地方——从他们那里看,我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仔细看了看,发现有暗红色的光芒把那个小小的身影勾勒得非常生动。这幅画仿佛在诉说许多东西、蕴含了许多东西。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幅了不起的少年创作,作者小小年纪,就有了一颗深远孤独的灵魂。可惜,这些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它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

  廖若沉默着。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叔叔,什么是‘林泉’?”

  我心头一怔。因为他这样问让我毫无准备。我不相信他的父母会跟他说这些。我故意问:

  “什么‘林泉’?”

  “不要骗我了。他们这几天老在谈‘林泉’。他们在商量是不是把我交给那儿!”

  看来一件事情要瞒住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困难,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敏锐十倍。可我不能告诉刚刚去过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我想了想,试着对他这样描述:“‘林泉’是一个公园的名字,里面有很多动物;一片很大的树林,有灌木、乔木,有各种各样的野花。林子里有泉水,所以叫‘林泉’。它们汇聚一起就成了河流,成了小溪,流向大海,汇入芦青河……”

  “那儿有大河马吗?”

  “也许。不过……”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害怕?我们什么时候去那儿?”

  我心里扑扑乱跳,说:“不,你错了……‘林泉’很远很远——它简直太远了……”

  廖若生硬的目光盯住我:“你在骗人。爸爸和妈妈有一次说:‘林泉反正离这儿也不远’——他们这样说过。”

  “那离这儿也有几百里吧……”

  廖若的目光暗淡下来:“我想到林泉去。”

  “……”

  “我们快到林泉去吧!”

  我心里非常难过——难道这真的是命中注定?不……正这时我突然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阵呼喊。我伏到窗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呼喊声越来越近了。我听清了,是以前在小果园听过的那个疯子的声音。

  “发大水了啦——发大水啦——”

  我把窗子关上。可是这声音仍旧穿进屋里。

  廖若从床上一跃而起,神往地从窗上看着,说:“你听,你听!”

  我让他不要理睬,说那是一个疯子在喊。

  “疯子?”

  廖萦卫和妍子大概在门外听过了我们的谈话,这会儿进了屋子。妍子安慰孩子:“不要听疯子乱喊,到床上去吧……”

  廖若怔怔地看着窗外,像是一点也没有发现爸爸妈妈走进来。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疯子终于离得更近了,他扯着嗓子大喊,在街巷上来回奔跑。这一刻我又想起了那个雨神的故事,眼前闪过她苦苦寻觅鲛儿的身影。可恶的旱魃诱骗并掳走了她的儿子,从此她就骑在马上挟风携雨奔跑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