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1

  有时我想,一个人沉迷于心事重重的游荡之中还真不错。人在特殊的时刻里,会觉得除此而外已经没有了别的过法。这大概是一种根性,它或许就是从我童年的朋友——拐子四哥那儿来的。一种不停地在土地上奔走的欲望驱使了我。就这样,我从小走到大,一路看到了崭新的和陈旧的城市,看到了宽宽窄窄的河流,看到了褐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泥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一派斑驳令我有说不出的愉悦。“又要出去吗?”梅子好像把这句话挂到了嘴边。我点着头,一边熟练利落地整理背囊。我的行装很简单。我的大背囊和旅行用具都是在地质学院和03所那时候用过的,也是我专业行头的一部分。它们已经用得十分陈旧。

  那次出发一开始就让我心情激动,步履也有些莫名的慌促。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吗?这在事后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当时恨不能一步就跨到目的地。到了那儿之后,把要做的事情赶紧做完,又萌生了另一个念头:到海滨园艺场去一趟——这会儿好像觉得如果不去那儿,就有什么东西让我放心不下似的。

  我就那样匆匆赶去了,住在了园艺场的招待所里。

  那是个非常诱人的环境。当时正值深秋,满园的果子都熟了,秋风在园子里吹拂,到处都是扑鼻的香气。我住的招待所正好离果园子弟小学不远。在孩子们的欢歌笑语中,我注意到了一位女教师:她看上去与当地人是完全不同的,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或许再大一点儿;不过她的确很年轻,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特别的成熟和爽利。她的脸庞有些红,好像总是挂着一层极其细密的汗珠。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这个园艺场里一个奇怪的存在,但是与这个时代里那些美丽而时髦的青年毫不相干。她看上去端庄、矜持,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柔与随和。她跟园子里的陌生人和熟人一样地点头微笑,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围着她,她抚摸着他们的小手、头发,一脸的恬静。我觉得她在这儿过得不错,正享受着一份从容自信的生活——而这在今天一般而言是极其难得的。我凭直觉就可以明白她不是当地人,而且也不是来自附近的城市。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刚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不会像她这样安静和沉着,也不会像她这样热情和练达。

  早上我到园子里散步,正好碰上她在一口石砌水井旁洗衣服。她起身提水,倒水,全然没有看到我走过来。那一天她穿着蓝色的条绒长裤,红色的上衣;她的两条腿显得很长,腰那么柔软。她一下一下缓缓地搓洗衣服,像在干着一件最有趣的事。我继续往前走去,踩着满地落叶。果树下面,洁白的沙子上生长着茂盛的千层*。我从那儿走过,看着落叶哗哗地在地上滚动。

  秋天正在深入,接着又该是冬天——我在这片田野、这个果园里寻找什么?难道在我来说这是一次次没有终点的游荡吗?我深深期待的又到底是什么?!

  我在千层*旁边久久地寻思。

  2

  我后来时不时地想起她,虽然对她还一无所知。她很美丽,那双漆黑的眼睛当时只是轻轻地瞥过来一次——她还不认识我。日后我才知道她叫肖潇,是从很远的一座城市里主动要求来这儿工作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那个城市里生活,那里还有她的哥哥、弟弟。她的做法令人费解,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当地没有一个亲属,这至少在一开始会招人议论和猜测。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诧异的。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正好属于这个果园,属于大海边的丛林。在这个深秋里,她在浓绿茂盛的树木间活动,构成了多么和谐的一幅图画。

  我们后来交谈起来,彼此竟没有像刚刚相识的人那样隔膜。那时只是随便地扯起来。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她对所有的人,比如那些两手老茧的园艺工人,还有到场里来出差的各色各样的人等,都一视同仁。她可以无拘无束地与任何人谈话。不过当她得知我的出生地就在这儿,特别是我作为一个地质工作者曾数次来大山和平原勘察时,当即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甚至让我看了小小的办公室。这个简朴的地方拥有一架破旧的风琴,她为我一边弹琴一边唱歌。老实讲,她的歌喉并不怎么好,却极其质朴,流露出少见的率性。我站在一旁,长时间地伫立。那时候窗外风和鸟的啼鸣、树叶的沙沙响声都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歌声好像是为大自然做出的和弦。我注意到她的办公桌上有一本诗集。令我惊讶的是,那正好是一本我喜欢的书。我拾起来翻着,飞快地翻着书页。她笑了:“你找什么?是不是找这个?”说着把书拿到手里,轻轻地翻了两下。一片绿色的树叶掉出来。我把树叶接到手里,一种淡淡的清气立刻飘进肺腑。我发现就在夹放树叶的那一页上,有我要找的那一首。肖潇点头:“我刚来这个果园时随身携带东西很少,可这本书还是带来了。是老师送给我的。他是个大胡子,一个倔犟的好人。”

  那一天我们一起到园子里散步。我们沿着一排很大的李子树、迎着晚霞向西走去,一直走到了芦青河边。傍晚的河水十分安详。我们甚至看到了河边苇丛旁一尾一尾小鱼。它们游着,不慌不忙,也是那么从容。在这暮色的河流里,在这不停地奔向大海的一条古老的河流里,我看到水藻也在默默地浮动,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西面的云彩烧得暗红。云彩上方已经出现了一两颗星星。太阳就要沉没了,水汽沿着苇棵、荻草和蒲丛弥漫起来;河对岸有水鸟扑扑拍动翅膀的声音;远处,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跳进水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我们沿着河堤向南走下去。

  肖潇说:“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这个晚上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很想念城里啊。”

  “每个人都是这样。在一种环境里过久了,就需要另一种环境。”

  肖潇把手抄到做工非常讲究的上衣里,站下了。她看着前边,一会儿又往前走去……月亮出得很早,我们踏着皎洁的月光,直走了很久才返回场部。

  夜晚,她一个人又弹起了那架破旧的风琴。她的歌声洋溢着欢乐。我被这声音召唤出来,走出屋子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风琴的声音消失、夜露打湿了我的衣衫。

  这次果园之行留给了我什么暂时还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有一个人更早地告别了什么,又开始了什么。她竟然比我更早地出城而去,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园林。我觉得她眼下的日子令人羡慕。

  3

  园子里清新的空气和孩子们响亮的笑声,都是我极其需要的。我长途跋涉的疲惫好像一瞬间就被涤荡了。我觉得肖潇是一个聪慧的姑娘。那时我想了很多,也想过她离开那个城市的原因。那里或许有什么深深地刺痛了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年轻姑娘的独自出走很容易让人想得很多,比如说遭遇背叛之类。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人们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陷进一个俗浅的故事里去,会用那样的思路想问题……实际上关于她的一切都那么平常。她在那个城市里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父亲母亲十分疼爱她。她不在亲人身边,他们牵挂她,思念她。两个老人在她决定离开的那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强烈地挽留她。他们信任自己的孩子。在老一辈人看来,孩子长大了,也就有理由决定自己的一些重大问题,包括出门寻找崭新的生活。他们只是给了她一些适当的提醒。当然肖潇也费了很多周折——从那个城市到这个果园有一段艰难的历程。她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片果园的,然后就萌动了一个想法。她也知道天底下不会有一片绝对安逸的绿色,那里也不会仅仅给人以安慰,甚至会有比蒙昧和寂寞更可怕的东西。那里绝不仅仅只是一份宁静和浪漫。可是那里毕竟有她最需要的东西,有她在那个时期最想要的选择,这就够了。

  我曾问:“你离开那座城市很久了,你经常回去看看吗?”

  “当然想那样。不过如果这里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了。”

  我讲了一些城里的事情,她听着,好像没有多少感慨。

  “你不想家里人吗?”

  “想,怎么会不想。”

  她又说思念就像金钱一样,积攒得越多,花起来越痛快。当她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们的时候,那会儿真想一头扑进他们怀里——对一座城市也是这样。她急匆匆地踏上旅途,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她的出生地,在那里,热乎乎的一切都在等待她;随着越来越接近,一种熟悉的气味会扑面而来。她扑在母亲怀里、伏在父亲肩头,就像偎在了这座城市的怀抱里。她的兄弟环绕着她,大家的脸庞紧贴在一起。那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欢聚场景,我完全想得出来。

  她在园子里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唱歌识字。她像他们的大姐姐,又像他们的母亲。有时候她要抱住他们,比如说他们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她就要把他们接住。有时候,她还要亲吻他们的脑壳,比如当她觉得他们发烧的时候,就用嘴唇试试他们额头的温度。也许就因为这样生活久了,才使她越来越像一位母亲。

  她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她讲夏天里到海里洗澡,渔民们怎样逮到一些活鲜的鱼,让她一起去拉网绠,等等。她还告诉我冬天的茫茫大雪怎样覆盖了整片果园和海滩;告诉我怎样到结冰的河面上用一种奇怪的工具逮鱼。果园里的老工人一到了冬天就打扮起来,戴上皮帽,打上裹腿,到河里海里去了。他们总是吆喝她一块儿去,让她做帮手。她一点儿不怕冷。有一次,她的手被钓钩的丝线勒破了,她还是一声不吭。捕鱼的人没有发现钩丝沾上了她的血。她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是那么愉快。冬天里,雪野上奔跑了各种野物,它们小小的蹄印绘成了美丽的图案。她现在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根据蹄印辨认出各种动物来:“这是野兔,这是獾,这是狐狸,这是一种长腿鸟,你看,这是野鸡……”

  她认识海滩上数不清的花草,各种树木的名字都叫得上来。我觉得她真了不起。一般的城里人只认识李子树、梨树和几种苹果树。她领我去看了一棵樱桃。这棵樱桃大极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一棵樱桃树。当时樱桃早已经收获过了,只剩下了朱红色的像刷了一层亮漆似的树干、它的漂亮的叶子。她告诉我,这棵樱桃树一次可以收获两马车果子。我有点儿不信,可是她坚持说这是真的。

  我想到了春天,樱桃开花的时候,那真是漂亮极了,樱桃花蒂梗特别长,樱桃花瓣特别白。

  “你知道这儿的李子树有多么大吗?”她问着,后来把我领到了果园的西南角上。

  4

  那里有一口砖井,就在井的旁边,我看到了一棵真正的树王。这棵李子树的主干大约要三四个人才搂抱得过来。粗粗的树干长到一人来高,又分成几个巨桠向下四下伸延。每一个巨桠又长出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枝杈。奇怪的是它的枝桠差不多都长在了一个水平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摇篮床。我们都攀到了树上,每人坐在一个摇篮床上,在风中随李子树晃动。我一看到这棵李子树,心中就怦然一动。我想起了童年的那棵树:它们之间何其相像啊!当年的大李子树下也有一口砖井。仿佛一切都在,只是没有外祖母了……“到了春天,这棵李子树结出一团团银色小花。那时它就是个花王,数不清的蜂蝶都围着它旋转,嗡嗡叫。银花和蜂蝶像一片白雾……这棵李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就是园子里的尊长。”

  后来我们又看了几棵高大的梨树和品种奇特的杏子树、桃树。每棵树在她看来都有自己的性格,它们结出的果子是什么样子,什么气味儿,都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我仿佛亲口品尝过这些果子似的,已经满口甘甜……我记忆中的那片园子还要往南,正处于园艺场的南端,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几经变迁,历尽坎坷,有时衰败有时繁荣;它的规模比原来或许已经小了很多——果园的四周在几十年前还是很茂密的丛林,到处都是柳树、橡树和高大的杨树,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有真正的猎人,还有靠采药为生的一生出没丛林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部传奇。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们毁灭一种东西是多么容易……而今的小果园已经并入了国营园艺场,有了农学院和林学院的毕业生,有了我们自己的园艺师,但愿他们会更好地照料它。

  “你想听听这里的故事吗?”肖潇问我。

  她接上讲了很多果园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听来都平淡得很,够不上新鲜。但肖潇自己早已溶解于她的故事里去了。她说正因为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着,所以才改变了她在这儿的日子。她对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她觉得这里最令人羡慕的倒是这一片绿色,是这里的安宁。可接下去肖潇却告诉我,这里也有坏人出没,有一些完全可以称之为强盗的人物,他们在林子里拦路、掠夺财物。这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一个很好的园林故事即刻变得兴味索然。我感到了恐惧。

  肖潇笑了:“哪里都一样。你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吗?”

  主要是扫兴。我觉得我们的故事里不该有这样的一笔。

  她说:“一片林子里必然会有各种野兽……”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眉梢上跳动着极其令人神往的东西。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我相信她在那座城市或这片园林里,在她仅仅生活过二十几个年头儿的这个世界上,已经获得了至为宝贵的什么,她远不是那么稚嫩的人。她的目光极其犀利。她的胸间潜有一种过人的心智。她如果想要攫取什么,我想大概也会成功。她在当代生活里不会是一个弱者。由此我更加坚信,她离开那个城市并不是一次退却,而是一次积极的寻找。

  我在快要离开的一段日子里与她接触多了一些。我们不由自主地扯起了什么生活的意义啦、价值啦,都是一些很大路的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并没有因为被人嚼烂了就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我闭口没提那棵大李子树旁的故事,没有说到树下的那座茅屋,茅屋里不幸的一家,特别是有一个蒙冤的父亲……这些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当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果园里已经住得足够长了时,不禁有些惊讶。走的那天我因为动身太早,生怕打扰她的休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找她告别——看上去她只是我在旅途上所结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不过她会让我记住的,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遗忘。

  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后来我竟有几次机会路过肖潇以前居住的城市,不过没有停留。在我看来这座旅途上匆匆而过的城市也多少有了几分亲近感。这座城市喧闹如故,一切照旧,可是它最好的一个女儿却离它而去了。

  有时我想起肖潇一个人待在那样一片果园里,又觉得她有些孤单,这种孤单似乎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承受。回忆跟她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们竟然没有多少陌生感。互相谈了那么多,就像一对相熟很久的朋友。可是直到分手,她大概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而我却很难忘记她的名字。那一次我究竟怎么住进了那个果园,并且一口气滞留了那么多天,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后来又有机会路经果园,因为行程紧迫没有在那儿停留,也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像往常一样,我只是一个人,从那片平原上穿行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