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1

  梅子那儿没有通融的余地了,正像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通融的余地一样。彼此都赌着一股劲儿。

  我在加紧收拾东西。我的行装比平常出发时复杂不了多少。我收拾着,进行着细心的准备。我相信这种准备也包括了心理和意志方面。我该摆脱最后的一道樊篱,从那个杂志社离开了。我想到:自己离那个海边老太太的预言真的又走近了一步。剩下的一些手续将很容易。我的这个举止会使好多人感到费解,但最终无论是否得到他们的支持,我都将走下去。

  当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找到了阳子。我生活中一些重大的决定差不多都是与朋友共同作出的,起码是在关键时刻首先通知了他们。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阳子比我小得多,我既然可以与四岁的儿子交换严肃的看法,那么这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已经是十二分的成熟了。他已经帮助我作出了许多不算轻松的决定,比如说我从地质学院毕业后,从一个单位移动到另一个单位、我的专业选择等等,都是与他一起讨论的。

  阳子长得微胖,头发乌黑。人们从模样上看会担心他有些笨拙,可他实在是灵巧得很,而他的思维又比他的举止灵巧十倍。他的嘴巴,我是说那轮廓有些特殊的嘴唇,显示了他的憨厚和纯洁。他不像我这样执拗,可是他十分正直。他内心热烈,懂得挚爱,而且像所有这一类人一样,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内心敏感而纤细的人。我认为,他的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是无与伦比的。就我的理解来看,还没有一个同龄人能够超过他。他的笔比我的笔要好用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值得我请教。

  这次,当我把全部计划向他一五一十说出来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连你也犹豫吗?”

  “不,我是考虑能不能和你一起到那里去……”

  这句话让我感动。我重重地攥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知道小涓暂时不会同意。像梅子一样——她们女人就是这样。做大事别和她们一块儿。”

  我很想纠正他,我想指出历史上一个又一个义无反顾的女性。可我没有做声。阳子说:

  “这事儿不管怎么说挺大胆的。当然好极了,它比我们所能预想的还要好……不过我觉得有点儿怪,他们怎么能把那么大一片地卖给你呢?这违法呀。”

  “就算长期租用也是一样。再说世上的一切都在随着时间变化,我们最重要的还是抓住眼前。好在我们有契约,就让我攥住这张纸片往前奔吧。我要争取一个好的开始。”

  “这真是太棒了,我敢说在我们这些朋友当中,你是第一个搞来一大片地的家伙。”

  他这样说过之后,一直盯住我看。后来他把脸转向窗外,像在自语:

  “好哇,自己的一片葡萄园,自己的一座房子,自己的狗,自己的猎枪。当然了,还要雇用一些园艺工人。每天在园子里边走,计划工作,有时也要亲手干一会儿。如果有时间,还会拿起笔来写写画画,不过那时候落在纸上的东西就会完全不同了。这是艺术的奥秘。我知道会是这样。可惜一个人要获得这种机会,付出的代价是太大太大了。这需要一种勇气。这其实也是一种试验,人的一生来上一次也就足够了;当然了,最好一开始就把家迁过去,这样也就完整了。人活着总有一种残缺感,它让人心底发凉……”

  阳子咕哝着,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我说,“我只能一点一点修复自己,就像我尽力修复残败的葡萄园一样。先自己干吧,从头开始。也许我会狠狠地赔上一笔。这笔钱够我苦苦还它一辈子。不过赔了钱我也不会逃掉,反过来挣了钱我倒说不定会逃得远远的。我或许会到远处,比如到西部去游荡他半辈子。”

  阳子点点头:“你去吧。等你的葡萄园真搞起来的那天,我会带上小涓,再约上吕擎吴敏他们一伙往海边上跑。我们会帮你去摘葡萄,会好好勒索你一顿。”

  是啊,那一天真要来临该有多好。差不多也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一个结局,为了这帮朋友的热望,我也要坚持下来。

  我正想与他谈谈海边那个老太太,谈谈她怪异的预言,小涓进来了。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年龄比阳子还要小好多。她常常是毫不掩饰地顽皮。她的眼神,缩起的嘴角,都有一种奇怪的顽皮神气。她很尊敬我,可是她表示尊敬的方式总是让人不能接受。她这会儿大大咧咧地放下一个朱红色挎包,扯着腿上套的护膝,胡乱扔到一边。她跳跃着,嘴里哼着一支歌,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了;一会儿,她端来大大小小的杯子,像一个家庭主妇那样给我和阳子每人倒了一杯饮料。我们于是一边啜着饮料一边讨论问题。小涓只有这时候才一声不吭,她在听。待她慢慢听出了眉目,就立刻发表意见。她的意见简单明了:“去,怎么不去?傻子才不去!自己有片葡萄园多好哇,随便吃葡萄,到了夏天大家都去乘凉、摘葡萄。我们都帮你摘。去干好了,宁哥。”

  奇怪的是她这样鼓励倒使我犹豫起来。我想,天哪,这可不太妙——在一个孩子眼里的那种好事,那种简简单单就会获得的成功,往往都是极不可靠的事情。不过这种念头只在脑际一闪而过。我对小涓说:

  “那你准备好去吃葡萄吧……”

  小涓拍着手笑了。她转过身去。她的轮廓很美,人长得很苗条。她的体态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那个人比她安静多了。

  我与阳子讨论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比如我们这笔款最后怎么来偿还,具体由谁去处理,等等。后来我们又一块儿找了吕擎商量。我们从头计划,一切都做得很细。

  城里的朋友都看出,我再有不久就真的要动身了。我的事经杂志社一传,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到吃惊。他们大概以为我成了怪物,再不就是突然在一个早晨疯了。真是的,这个年头儿要拥有一份好的职业,那是比登天还难啊,有人竟然要主动放弃……接连不断有人到我们家来打听虚实,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他们长时间看着我的脸,好像我已经染上了葡萄汁的颜色。

  2

  梅子脾气越来越躁了,她再也没有我们一开始讨论时的沉着和幽默了。她用一个女人全部的力量来阻止我。连小宁也感到家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并且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母亲一边。他说:

  “爸爸不要走。”

  “儿子应该支持爸爸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妈妈呢?”

  问得好。问题就在这里。我给他擦去手上的灰渍,试着说:

  “你应该支持爸爸啊,你是个男子汉;你也到葡萄园里去,那里比城里要好上一万倍。我们全家都种葡萄,和叔叔伯伯们一起。你就在那个平原上读书,你会长得很高。你看,这个城里的烟雾把你弄得脸色发白,身上脏脏的。那里有干干净净的沙子,有一片一片的绿树,有大海,各种鸟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难道你不喜欢这些吗?”

  “喜欢!”

  “那就好了,那就该支持爸爸了……”

  小宁又欢快又疑惑地看着我。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咂着手指到他母亲身边去了。

  “你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娘儿俩。”

  她总是重复这句可怕的话。这种重复弄得人心烦。我咬着牙关,手里的一本笔记重重地抛到了桌子上。

  梅子哭了。她哭出了声音。这简直不像她自己。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她哭得毫不出色,只是哭着。当然了,也就是这种哭声把我的心给揉皱了。我不知怎样才好,在外间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我走进里间,想让她安静。可是她越发不能安静。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手拧着,像要把手指拧断。我想她真的害怕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经不起这种颠簸。不过事情真的要从这里开始了,我无法在这座城市里再待下去。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正在把我淹没,我必须挣扎出来喘一口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她在哭泣。这是谁的过错?这座城市的过错,我的过错,或者她的过错?都不是。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在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人走进或走出一座城,城市并不一定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受用。比如说我,今天一定要背弃它,从而走向那个葡萄园,走向那片原野。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片土地,它起码可以使我像一棵树那样扎下根来……梅子!我已经疲惫不堪,我脚上已满是裂口——我还要穿过那片平原,走完那么长的路呢。我没有更多的力量了……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该用哭声送我,梅子。你会阻拦我,不过你使用的力气已经太大了……”

  我对她已经不存奢望。我明白这一次远行仍然只会是我自己。我不抱怨什么。我应该忍受,应该倾听。好了,我明白了,继续打点行装吧。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犹疑更迟缓的准备者了,因为我这个决定的确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天还仍旧不能上路。我只是在四十岁的时候才伸出了手指——那一刻它没有颤抖,只一下就把清晰的指印按在了契约上。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份土地。

  3

  在我一切准备妥当、即将离开的时候,严厉的岳父出现了。

  他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样横在我前进的路口上。他的话一开始很简单,只说:“算了,你连想也不要想这事儿。”

  我沉默着,琢磨怎么回应他老人家。

  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活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我。

  我终于吐出一句:“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

  “多久?原来你是蓄谋已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是的!是的!”这会儿我闭上了眼睛,压抑着胸间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的岩浆……蒙冤的父亲在盯着我,这目光让我不敢抬头。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那一天——岳父又谈起了他在山区和平原的生活,那些血与火的经历,每逢这时候,除了岳母偶尔插话之外,全家人都要洗耳恭听:

  “……不错,我参加了对这几个叛徒的审讯!有的人曾经因为‘六人团’的案件*,也跟着*——我说这不行!这是两码事!他们除了与‘六人团’有牵连,还有别的呢;就算‘六人团’是一个冤案,别的呢?在我的主持下,案犯重新押起来……也许这太严厉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办法啊,当时正处在你死我活的关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

  我当时两耳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毛病,只要一听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耳廓里就会震响起这种声音,接着在长达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听不见……“六人团”——这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提过的,她说到它时脸都变色了,说那是自己队伍里的一个冤案,一拨人对另一拨人下了狠手,杀掉的都是纵队的创立者,其中有的还是从国外回来的……“你父亲几个人就因为同情‘六人团’,后来也被关了起来,幸亏案件*得早,要不也会处决。可是审他们的人仍旧咬住别的问题不放,就这样你爸再也没有翻身……”

  那一刻我紧紧盯住岳父。我的嘴唇发颤。

  “我们都是纵队的人,我盯了他们已经好久了——有的人身份变来变去,那也是斗争的需要。可我是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当然了,后来又有别人接手了这个案件,我到南边去了……”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一整夜都听着他们母子的呼吸。天亮以后梅子看着我的脸色:“怎么?不舒服?”我摇摇头。

  一块沉沉的石头压着我。我一次次远行,想把它抛在遥远的旅途上。是的,岳父说得对,我蓄谋已久。

  接上所有的话我都充耳不闻。我执意离去。后来岳父那边就没有消息了。我推迟了行期,试图从梅子嘴里探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她守口如瓶。这样过了两天,梅子搬到娘家去住了。紧接着传来一个讯息:我完全可以不考虑他们这一家人了,完全不必了,因为我走开的时候,也就是我和梅子分开的时候。

  这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知道这可不是玩笑,也是我从没想到的。我居住的这个房子也是梅子父亲搞来的。我在这座城市里如果失去了他们,可以说没有立锥之地。要知道我是一个人曲曲折折走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我踏过了大片的荒原和一座座的山岭走过来,在这里安家立业。我对他们心怀感激,从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伤害他们。为了梅子,这时候我真的犹豫了。我想抱一抱自己的小宁,想把心里的话向他诉说,可他也被母亲领走了。

  深夜,我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有人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一下。我马上想到了梅子,呼一下坐起来。

  我去开门,真的是她。她在门外说不进来了。我打开窗户,她就在那儿抱住了我的头,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感到了她的泪水。我说:

  “你真的要……要那样吗?”

  她说:“我想问你。”

  “我真的要走。”

  梅子没有吭声。

  我说:“如果真的因为这个分开,那咱俩可就活得太窝囊了——”

  梅子又一次哭出了声音。我替她擦去泪水。我觉得今晚天上的星星就像岳父沉沉的目光。

  “我很快就要走了。不过我安排停当了就要把你和孩子接到葡萄园。你听到了吗?”

  4

  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又一次给她讲了一家人出城的故事。那正是我们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明,我们一家原来也是城里人,只不过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弃城而去……

  那也是一个秋天,是晚秋,树叶被寒风驱赶着,全扫到了墙角旮旯、坑坑洼洼处。海边小城的凌晨显得格外冷,好像马上就要到了严霜铺地的日子。一辆马车驶出了街巷,车轮碾着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离太阳出来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到处灰蒙蒙的。当天刮着北风,这就意味着一路上都要顶风而行了。赶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头上过早地围上了蓝色围巾,坐在车辕上,不时看看车里。车上装的是几只木箱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杂物中间挤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她们神色凝重。年轻一些的女人一出城就往北遥望,老太太就拍拍她的肩膀,又把滑下来的紫色毛巾给她围上去。“还要走多远?”“两个钟头,顶多三个……听见海浪声也就差不多了。”老太太像在安慰她。

  马车夫不说话。他知道雇这辆车的主儿是谁,知道这是出门逃难的一对母女。刚刚驶出的那个大院是全城最著名最显赫的府邸,以前想进去一次都等于做梦。如今这一家人遭了大难:老爷被人暗杀,剩下的一个男主人也被刚刚进城的一伙人逮捕,府邸被征用了。转眼之间,这对母女成为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她们这会儿要逃到海边的荒原上,去那里找一个草窝安顿下来。

  出城前老太太对马车夫说:你就把我们往北——最北边拉吧,等你听到海水声了,再也没路走了,那大约也就是到了。马车夫不太明白,说再远也总该有个地名吧?老太太说暂时还没有名儿,因为那里还不是一个村落,那里只有一户人家,有一个老人在等我们……马车夫在不解和疑惑中摇动着鞭子,一直寻着往北的路径。

  大约走了两个多钟头,城郊的村落再也看不见了,前面渐渐出现了一片生满茅草和灌木的沙野,道路也变得越来越窄,路软软的。马车夫担心车轮陷在沙里,好在车负的重量有限。最后的一截路两个女人和车夫都下来走,只让两匹马拉着那几只木箱和包袱。老太太被女儿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绕开沙地上的酸枣棵和灌木丛。

  太阳已经偏西了,如果在天黑前仍然找不到那个地方,这一夜就要在荒原上露宿了。马车夫有些不安,问:“你们以前来过吗?”她们只好摇头。他叹了一声:“这还有谱吗?”她们求他再忍一忍,也许一会儿——也许说到就到了。“如果提前有个准备就好了……”他咕咕哝哝,开始埋怨。

  这时候最后悔的就是老太太了。是的,没有任何准备,因为世事发生得太突然了,眼前的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场突来的骤雨。不过一切总还值得庆幸:正在她们母女俩走投无路的时候,竟然记起有个人就在远处等待她们,而且这场等待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了!如果这不是由神灵一手安排,那又该怎样解释呢?

  几十年前,刚刚主持府里事务的新主人想让老大不小的男仆清滆成家立业,给了他很大一笔钱。谁知这个清滆说老爷一家待他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也不要这笔钱,死也不离开,说要在府里服侍一辈子。这可怎么办呢?从海外归来的老爷一脑子新思想,严厉批评了他,一定让他早些自立。清滆没有办法,最后哭着离开了。但他并没走得太远,而是出了城一直往北,在海边买了一块荒地,搭了座茅屋、种了片果树住下了。他只花去了那笔钱的几十分之一。他回过府里几次,有一次竟说道:“我不会去别处的,我就在那儿等老爷一家。”

  而今看,这真是一句令人心惊的谶语。

  马车在荒原上走啊走啊,最后艰难地徘徊起来。当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母女俩终于大声呼喊起来:那个瘦骨嶙峋、剃了光头的男人正站在一片晚霞中呢,他在向这边遥望……

  他真的等到了府里的人。

  “我的眼神不好使了,天哪,天哪,这真的是太太和小姐吗?我的天哪……”清滆大声喊叫,于是母女两人明白,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老太太对在他的耳边说:“清滆,是我们,我们真的投奔你来了……你当年的那句话算是说着了,我们娘儿俩真的来了……”

  “老爷他们呢?我是问——老爷、老爷……”

  “再也没有老爷了——今后只有这幢茅屋,只有我们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