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没入前方辉煌的灯火,不知为何,心忽然一跳。
……
席面已开,客人位上,坐了年轻的穆先生。
所有人的神情都飘飘荡荡,所有人的言语都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神,都暗暗扫着他。
威胁试探,冷嘲热讽,旁敲侧击,邀请警告,所有语言的技巧都使用上了,所有敲打人的方法都用过了,但面前的这个人,如风般无踪,如山般巍巍,如水般流动,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你觉得似乎发现了很多,遇见了很多,但是一回味,才发觉其实什么都没有。
说了半天废话,对方到底多大规模,如何起家,实力怎样,以及将来打算,统统都没摸到,所有人只看见他唇角一弯淡淡笑容,勾着这夜分外凄清的月。
众人都有些悻悻,眼色阴沉。
气氛冷落下来,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帮主,是否可奉头菜?”
“进来。”
门开处,少女有点紧张地,迈入这江湖霸主群聚之地。
她莲步姗姗,裙裾无声在地面曳过。手中汤盆,点滴不惊。
此时霸主们心情都不大好,也没人有心思关注那少女,少女垂着眼睫,微微颤抖,难掩微微失望。
穆先生很随意地坐着,手背浅浅撑着下巴。灯光下只看见他线条优美的手,和同样优美的淡红的唇。
那少女进门第一刻他看了一眼,之后却再没有抬起头过。
少女将头菜跪坐奉上,青玉瓷盆里,莲花状的燕窝盈盈开放。
她的手也若莲花,雪白娇嫩,瘦不露骨,指甲上细碎的水晶,被室内辉煌的灯火,耀得光芒闪烁。
罗刹的目光,落在了这双手上。
她眼底,忽然浮现微微的恶意——既然试探警告,都不起作用,那么不妨来个重的。
“头菜奉菜多美人。”她微笑,“穆先生,觉得此女如何?”
穆先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但那一眼,也只到那双手而已。
“手很美。”他淡淡一笑。抛出一枚珍珠。算是赏赐。
谁都听出这话的敷衍之意,众人脸色越发不好看。尤其他的态度——按规矩,如果真的打算迎合主人,是该将此女要去的,要得越积极,越给主人面子,也越是恭谦的态度。
如此漫不经心,然后又对一个妓女,抛出这样珍贵的珍珠做赏赐——珍珠大如龙眼,圆润洁白,价值千金。那少女的眼神,惊喜得快要晕去。
这简直是狠狠践踏他们的面子。
罗刹笑容里,恶意更浓。
“是啊,手很美。”她微笑,“你喜欢就好。”
她挥手,对店主使了个眼色。店主微微一笑,躬身带着兴奋的少女离开。
在楼梯的拐角处,他将少女交给属下,笑道:“仔细些,不要弄得不好看,还有,不要发出声音,惊扰了贵人的兴致。”
“是。”
少女睁大懵然的眼睛,被店小二轻轻地推下去。
他的笑容也似带着恶意。
“走吧,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
景横波忽然有点坐立不安。
心中似乎有点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正在发生。
她坐不住,便起身踱步到窗边吹风,屋外店主在通知她,准备奉第二道菜,她随意嗯了一声。
这窗户对着后面的院子,院子和前楼的灯火辉煌不同,阴暗而隐蔽,只点了昏黄的风灯,就着惨淡的灯光,她看见几个人匆匆走进了一间小屋。
其中一个身影,似乎就是刚才奉菜那少女。
奇怪,她不是去奉菜了,怎么跑到后院去了?而且看起来有点身不由己。
然后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惨呼。
隔得远,声音听起来细微,又被前楼传出的丝竹之声淹没,景横波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惨呼。
风将一些颤颤的声音卷来,不能分辨来自何处。
隐约那间小屋起了灶,烟囱里有烟气冒出,却没看见人出来,景横波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的黑暗,人影的诡秘,和烟囱里漂浮不定的白气,总让她觉得心中发瘆。
过了一阵子,有人推门而出,端着一个盘子,盘子盖着银盖子,往前楼而来。
厨房不是在前楼内么,怎么后院也有人送菜?而且那屋子看起来也不像厨房啊。
她身子前倾,看见小屋内又出来几个人,拖着一个袋子,袋子上斑斑驳驳,看起来不大洁净。
那些人将袋子挪到一个架子车上。
袋子翻动,袋口微松,忽然垂落下一截白白的东西。
景横波霍然浑身汗毛一炸!
她看清楚了!
那是断臂!
一截雪白的、还在滴落鲜血的断臂!
景横波浑身僵硬,只觉得心底有无限恐惧逼近,在黑暗的深处看见更深的黑暗,到处剥落血色的痕迹。
她抬一抬手,院子里的袋子忽然又翻了个边,这回露出一张脸。
那清水芙蓉一般的脸容。
属于刚才还在微笑,给她让座,想要一个头奉的机会却根本不敢争取的,羞怯懦弱的小姑娘。
她将头奉机会让给了这个小姑娘,送她上了死路。
景横波盯着夜色里那白白的脸,浑身一阵燥热,一阵寒冷。
有那么一瞬间,她对玳瑁,乃至整个大荒,都产生了刻骨的仇恨。
这吃人世道,杀戮强权。
院子里抬麻袋的人,似乎对麻袋忽然被掀开有点诧异,咕哝一声,将麻袋再次封好,快步抬向院外。
景横波双手紧紧扣着窗棂,听见身后店主婉转的声音,“姑娘,该二奉了。”
她有点僵硬地转身,看见店主手里捧着的托盘,质地精洁细腻的杏黄云纹大瓷盅,依旧用银盖子盖着,一丝热气也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