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田小明和万美玉并排坐在上海浦西一家超高层大楼里五星级酒店顶层靠窗的小桌子旁,桌子上一碟什锦坚果,腰果、杏仁、花生、夏威夷果,一瓶喝完大半的2006年的OpusOne红酒,空的一小半玻璃瓶透出浅一些的夜色,还有酒的一小半瓶子透出深一些的夜色。桌子外一条黄浦江,江上密集的游船,船顶上的霓虹灯打着各种大公司的旗号,中国移动、中国联通、中石油、中石化、Ricoh、Aurora,在江上晃来晃去。
江外浦东密集的高楼,多数是写字楼。楼顶上的霓虹灯打着各种大公司的旗号,中国移动、中国联通、中石油、中石化、Ricoh、Aurora。楼外是更多的高楼,多数是住宅楼。楼里是很多房间,有些有人,有些没人,有些亮着灯,有些没有,很多人在为这些霓虹灯上的大公司打工,另外一些人在努力着如何进入这些大公司,能在这些高高的写字楼里工作,能有钱一直住在这些住宅里,能指着那些霓虹招牌和别人说:我就在那家公司上班,我的办公室就在那个高楼里,原来在某个卡座,现在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将来,总有那么一个将来,我的办公室会升格到写字楼把角,两面落地窗户,窗外是无敌江景。田小明在仿佛云端的五星级酒店的酒杯前,一阵恍惚,想起第一次在北京五星级酒店请女神喝咖啡的情景。
田小明上的QH坐落于北京的西北郊区。大学期间,田小明偶尔也进城,更偶尔地也请顺眼的女生吃个街边的苍蝇馆子,还有一次倾家荡产请他那QH四年的女神去北京城里的五星级酒店喝咖啡。
每个学校都有校花,每个系都有系花,校花和系花常常成为屌丝男们的女神。武藤兰等等女优太肤浅,王祖贤等等女影星太遥远,女神总能在楼道、操场和文艺汇演等等场合遇到,心情好的时候,她们会笑,一肩顺直黑长发在阳光下是墨绿的,对于屌丝们日常生活中的精神部分非常重要。田小明坚信,屌丝和流氓一样,是一辈子的情怀,只要还爱穿蓝色牛仔裤、白色圆领衫就是屌丝。
在漫长的屌丝学生时代,田小明每三五年换一个女神,每个特定时期,只有一个女神,尽管意淫,绝不劈腿。不同时期的女神和女神之间差异很大,有的是年纪小很多的学妹,有的是年纪大很多的学姐,有的是短头发,有的是长头发,有的茁壮,有的细小。田小明后来发现,他的女神一个比较明显的共性是名字里都有个“美”字,李美琴啊,张美娟啊,王虹美啊。田小明觉得,女神就得美,人中璎珞,如果不美,贪恋智慧,不如去看《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天体理论与自然通史——按照牛顿原理对于宇宙整体力学起源及构造的研究》、《地球圣论:包括对原始地球及其整体变化的描述,这种变化包括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直至圆满的所有变化》。
后来,田小明的某个女友曾经总结,女友和女神是两回事儿,要了解文艺男屌丝,看他常常读的文艺书就好了,要了解理科男屌丝,问问他过去几个女神是什么样的就好了。这个女友总结田小明的一句话是:“和所有典型的QH男生一样,田小明遇上好女生,把好女生害了,田小明遇上坏女生,田小明被坏女生害了。”后来此女友把田小明害了。她把田小明当备胎用了很多年,免费帮她补习数学和英语,可田小明一点不恨她,田小明和他发小王大力说,她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田小明通常不和女神接触,无话、无通信、无眼神接触,田小明通常只是在睡觉前把女神从脑浆子里捞出来细细端详,有时候想得清楚,有时候越想越模糊,然后就睡着了。
例外的一次和女神的接触是高中某个新年晚会,大家在食堂组织跳舞,田小明喝了些啤酒,脸蛋子红得一直跳,瞅准空当儿,一个箭步走到女神面前,请女神跳舞。跳到第三步,没觉得女神的手比自己的手有明显不同;跳到第四步,女神的香水和食堂地板的饭味儿一起袭来,人味浓重。田小明的手离开女神的手和腰际,没说话,走出舞池,女神站着木了僵硬了很久,周围是舞曲、一对对跳着的同学、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高中女神几乎在食堂当中站完了一整支舞曲,认定田小明是成心给她难看,找了旁边汽车修理职业技术学校的三个小混混伏击田小明。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湖北,空气、水、食物还是美好的,拼爹还不明显,拼大哥。像样的女神们都有一个校外的大哥,这些大哥不一定要有厉害的爹,但是一定要会抽烟、皱眉头,有几个小兄弟总是跟着,还得有双耐克鞋和紧身皮夹克。田小明的女神就有两个这样的大哥。舞会之后三天,田小明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三个小混混斜刺里朝他跑过来,衬衫挽着袖扣,前臂也没刺青也没体毛,手里是修车的铁扳手。理科生也是打过架的,田小明掉头就往回跑,在跑回校园的过程中,田小明发现了自己的跑步潜能,他提前小混混三十米跑到操场,挑了最高的一棵杨树往高里爬,田小明很快爬到相当细的树枝处,估计有二十多米高,两腿绒裤,一身棉袄,颤颤悠悠地停在树杈上,一边喘着气一边发现了自己的爬树潜能。三个小混混里长相最凶残的一个不会爬树,心里想着自己在高中女神面前能否牛×以及能否因为牛×了而尝点女神的甜头等等复杂问题,夸张地挥舞着铁扳手在树下骂,各种狠话——田小明如果还在地上,灵肉早就被打散了——同时驱动另外两个小混混往树上爬。另外两个小混混中长相相对凶残的,挥舞着铁扳手驱动长相最不凶残的小混混往树上爬,回头和长相最凶残的小混混汇报:“靠,一个人爬上去,好施展,拉这孙子下来,我扁死他。”长相最不凶残的小混混快爬到田小明所在树杈的时候,五官都快哭了,别在裤子后屁股兜里面的铁扳手一直在哆嗦。田小明等他再爬近些、
再近些、再抬头的时候,一脚朝着他的哭相踹了下去。在小混混双手离开树干的瞬间,田小明理解了为什么古今中外打仗的时候都要占领制高点,占领了制高点,一脚往下踹都能成为致命武器啊。
小混混的肉身向地飞行了一小阵,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屁股硌在后屁股兜的铁扳手上,发出胯骨碰金属的声音,然后是小混混发出的高频哭声和骂声,声音里涉及最多的短语包括:“我的屁股啊!”“李美琴和我有啥关系啊,你们想上她,可我没想和她好啊!你们他妈的怎么不爬树啊!”“妈啊,妈啊。”“田小明,你给我下来啊!我的屁股啊。”
长相相对凶残的小混混不能确定摔下来的小混混是否摔折了腿,死活不愿意往树上爬,扬了脸往田小明的树杈方向骂。长相最凶残的一阵子扬了脸骂树,过一阵子低了头骂和他一起来的小混混。田小明看到学校的不少同学和几个老师也赶了过来,同学们都是一脸兴奋,互相了解战局的缘起和发展,王大力也混在其中,大肥脸荡漾的兴奋劲儿不比其他任何人少,老师们碍于责任所在,推搡个子大些的体育老师和长相最凶残的小混混理论:打架是不对的,是党纪国法所不容的,你们这些流氓快离开校园,不要影响教学秩序。长相最凶残的小混混两眼瞪着体育老师,一口痰啐在离体育老师那张黑倭瓜脸最近的一张兴奋得发红的学生脸上,黑脸体育老师不再说话了。
田小明在下面嘈杂的人声中厌倦了人类,他不再往下看,抬起头,四下视野很好,太阳红着赶着落山,学校边上的小贩吆喝着赶着卖给放学的学生最后一点吃喝,杨树叶子迎了阳光,正面全是金色的,风过来,把一半的叶子翻过来,叶子的背面是毛茸茸的,也迎了阳光,毛茸茸的金色。风过去,树梢沙沙响,仿佛几个仙人在田小明头顶上走来走去。
田小明忽然有些困了,身子斜倚一根树枝,双脚夹紧另一根树枝,歪在树杈上睡了。醒来的时候,田小明发现自己没掉到地上,地上什么人都没有了,小混混、老师、同学,哭声和骂声都没了,风也没了,杨树叶子从黄金变成墨玉,静静垂下,借着月光还能辨认出叶子正面和叶子背面的不同绿色。
天上月亮大得嘹亮,大过路灯,亮过路灯,星星显得似有似无,但是细细看,还是一层层地向无尽的黑空里渐渐黯淡下去。田小明发现了自己在树上睡觉的潜能,原来他爸常常说他自己年轻时水性好,风不大的时候,能躺在水面上睡觉,梦见龙王和虾兵蟹将,田小明总是不信,现在他信了,他还能在二十几米高的树上睡觉呢。天再暗一点之后,夜空中的星星透出浅深的亮光来,似乎就在不远处开着,伸手可及。田小明眯着眼看这些星星,有些组合成狮子,有些组合成雪柳,有些竟能组合成李美琴的腰身。晃晃脑袋,这些组合还能在瞬间抹去,重新组合成新的动物、植物、女神的性感部位。田小明发现了自己想象力的潜能。“如果我再练练,我内心就能有个女神,何需身外的女神?”
王大力在之后的数年中一直和田小明反复讨论那次爬树,眼、耳、鼻、舌、身、意,各种细节信息。王大力总结了关于女神的四个基本假设:
第一,每个女神背后都是有很多男人的。
第二,这些男人会愿意为女神做出很多自己都觉得很傻的事儿。
第三,女神非常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随着女神级别的提高,女神自己的真实愿望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第四,悲剧女神处理不好下凡落地的问题,喜剧女神能处理好下凡落地的问题。悲剧女神的数量远远大于喜剧女神。
王大力把田小明送上去北京的火车,在车窗外,最后一句叮嘱田小明,“远离女神”,田小明对于语言通常反应较慢,面无表情,王大力反倒眼眶湿润了。
大学女神和田小明唯一一次接触是大学女神主动的。
大学女神名字里也有个“美”字,长得小小的、乖乖的,在校园里常常被当成日本人,还有个日本女优的外号叫芹泽直美,学习成绩比长得大大的、糙糙的男生都好。因为长得小,大学女神总坐教室第一排,一边听讲,一边记笔记。不上课的时候,就坐自习室第一排,一边温书,一边摸自己的头发,从发根摸到发梢,一会儿扎成马尾巴摸,一会儿去了头绳散开摸,放下眼镜,一会儿戴上眼镜,接着再看书,再摸。所有男生都曾经坐在大学女神后排,都整堂课、整晚上地看过大学女神摸头发,心里都曾经希望自己是那只左手或者右手,最后谁的希望都没变成现实。
田小明自从在树上睡觉的经历之后,更加远离女神。田小明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难看不好看,一个远房亲戚见过他之后说他应该去当特务,放在人群中很快消失,见过之后很快忘记。田小明在QH上课时,基本都坐在中间,不前不后,唯一的一次坐在女神身边听课是一个冬天的上午,其他座位都坐满了,女神帮同宿舍闺蜜占了身边的一个座儿,闺蜜没来。田小明坐下之后一直认真听课,记笔记,眼睛看着老师,但是肚脐眼的余光清楚地看到女神像往常一样在摸自己头发。课间的时候,女神去上厕所,田小明看着女神离开之后的座椅表面升起几厘米高的热气,女神的围巾折叠好了放在课桌里,暗红色格子图案,田小明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摸了摸,真软啊,田小明第一次知道了有种材质叫羊绒。田小明再抬眼的时候,女神回来了,眼睛看着他,他的中指和食指还在女神的围巾上。田小明没有马上收回手指,停了停,看着围巾说,真软啊。
大学女神主动请田小明喝咖啡是因为田小明几乎救了她一命。女神的家境很好,爷爷辈是最高检察院排得上的领导,父母都有国家分的四室一厅的房子。女神热爱学习为主,但是各种公益类活动也不会逃避,比如义务献血。田小明献完血,一边坐在一旁休息,一边看着女神伸出左胳膊,握拳、消毒、静脉穿刺,暗红的血从女神嫩白的胳膊里流出,女神的右手还在试图摸自己的头发,身子就开始往后无意识跌倒。田小明跑步的潜能在瞬间被再次激发,在女神的身体撞击地面之前,把双臂伸了过去,然后整个人跟着双臂过去,垫在了女神和地面之间。女神从晕血中休息过来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和田小明说要谢田小明,比如去学校外边大吃一顿。鉴于因为高中女神而被追杀、爬树的经历,田小明严词拒绝。田小明听说过一些大学女神的背景,田小明想象,如果自己再惹毛了这个女神,来追杀他的可能就是武警,这些人应该都会爬树或者能够马上调来电锯锯树。女神最后坚持,实在不行,喝杯咖啡,田小明坚持他付钱,女神说,再说。
田小明记得第一次走进王府饭店的感觉,这个感觉在他后来进过无数个五星级酒店之后依旧
存在,他觉得自己身高缩了五厘米,饭店里的工作人员都飘在半空中,脚不沾地,仿佛是集体从玉皇大帝身边下凡来的。喝咖啡的过程中,大学女神和田小明随便聊了聊前程,去美国留学还是在国内先找工作、家长什么态度、哪些学校和专业等等和男女一点都不相关的正经事儿,过程中,大学女神几乎没自摸头发。结账的时候,田小明几乎和女神扭打起来,田小明力气大,算上服务费,两杯咖啡花了田小明这次义务献血的全部补助,田小明想起他发小王大力在高中时候说他女友的一句经典台词:“我都在省城请她吃麦当劳了,她还不让我睡,什么人品啊?”
大学女神问田小明怎么笑成那样儿,田小明说,你以后如果再义务献血,要找个躺椅躺下再抽。咖啡在五星级酒店里似乎味道真不一样,看来,以后,五星级酒店要多来。
浦西这个五星级酒店顶层酒吧的空间并不大,除去吧台和通道等公共空间,地方更小,排放的桌子也小。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乐队,一个菲律宾女人穿着黑长裙咿咿呀呀地用菲律宾口音的汉语唱,“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田小明和万美玉都冲着窗户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田小明小口喝酒,酒在嘴里细细消失,在酒慢慢渗进舌头和嗓子的过程中,田小明感受到桌子底下自己肉体和万美玉身体的贴近,差异细微的体温从万美玉的身体传来,田小明的腿毛成排成排地向那个温暖的方向竖起、摇摆,仿佛水底迎着暗流的水草,仿佛显微镜下草履虫的鞭毛。
田小明忽然感到一阵寒冷,冷到似乎要打冷战,右胳膊紧抱左胳膊,左腿紧搭右腿,扭头看身边的万美玉。万美玉双腿并齐,双手抓酒杯,头扭向另外一边,一动不动看窗外。田小明的眼睛距离万美玉的头顶不过二十厘米,看不见万美玉的眼睛,但是看得到万美玉青白的头皮,头皮上齐齐长出的头发,头发如何分开、如何滑下、如何覆盖万美玉的脸和肩膀、如何在遥远的霓虹灯变幻中细微地变幻光泽。头发从来不是黑色的,哪怕是在黑夜里,随着位置不经意的变动,也会呈现千万种黑色。
田小明的鼻子比田小明的眼睛距离万美玉的头顶更近,田小明的鼻子想牵着田小明的头,近些,再近些,埋进万美玉的头发里,鼻尖贴着头皮,沿着头发的分界线滑过,从百会穴附近一直滑到脑门。左眼的余光看左边的头发如何滑下,右眼的余光看右边的头发如何滑下,左右两边的发根儿在鼻尖滑过中,反复撩拨田小明的睫毛,然后鼻尖回复原位,再一次贴着头皮,沿着头发的分界线滑过。
至今为止,田小明的一生是一个理科男生的一生。课外时间,文艺青年们背唐诗的时候,田小明去做奥数题了,文艺青年们背“老舍,本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正红旗人,原姓舒,舒觉罗氏,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文革’期间受到迫害,1966年8月24日深夜,老舍含冤自沉于北京西北的太平湖畔,终年67岁。夫人胡絜青”的时候,田小明去通读《十万个为什么》了:“为什么三千吨的船台能造万吨巨轮”,因为“上海船厂的工人、革命干部和技术人员实行‘三结合’,批判了‘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的洋奴哲学、爬行主义”。
看着身边的万美玉,在田小明的鼻子想牵着田小明的脑袋往万美玉头发上靠近的同时,作为纯种理科男,田小明脑海里浮现出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鼻子不想牵着我去闻吧台附近那些兰花?兰花的好看和万美玉的好看有什么区别?这些区别是怎么产生的呢?为什么异性恋多于同性恋?”
“为什么这么多女的里面,在当下,在此地,我会觉得万美玉最好看?万美玉和其他桌子上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呢?这些区别的基因基础是什么呢?”
“为什么看妇女会先看头发,再看脚踝?我和其他男的一样吗?为什么一样?为什么不一样?这些都是什么决定的呢?头发和脚踝能脱离这个女人而存在吗?”
“老版《十万个为什么》里面都没说啊?”田小明想。田小明在QH生物系科班毕业,美国斯坦福生物系生物信息学博士毕业,而且博士期间选了好些门医学系的课程。“有生之年,科学进步,再修订《十万个为什么》,这些问题能解释清楚吗?”田小明想。
在田小明思考的同时,万美玉头发的味道伴着万美玉身体和衣服以及餐厅里香水和食品和酒水的味道闯进田小明的鼻孔,缠绕田小明的嗅神经,穿过筛骨筛板,直捣嗅球,弥散于整个大脑,田小明在瞬间膨胀,好似竹笋就从地里拱到桌面上来,打翻OpusOne了。
除了这些,田小明还能体会到自己的暴力倾向,田小明甚至能看到酒瓶子从桌面狠狠地摔到地面,瓶子碎裂,酒血红地洒了一地。田小明右胳膊更紧地抱左胳膊,左腿更紧地搭右腿,抑制膨胀进一步加剧,人像撑杆跳一样飞起来,飞出窗外,飞向黄浦江。
“叫爷。”田小明看着万美玉,轻声而坚决地命令。万美玉的脸白而小,头发仿佛某种大型鸟类的羽毛,散发钢蓝色的金属光泽。
“不叫。”万美玉看着田小明,轻声而坚决地拒绝。
“乖,叫爷。”田小明的声音更轻、更清晰,舌头把音节一个、一个弹射出去,元音、辅音、元音、辅音、元音、辅音。田小明的眼睛看到万美玉眼睛里面的瞳孔,瞳孔上的隐形眼镜,隐形眼镜的边缘上一丝丝放射状描画的黑色短线。
“就、不、叫。”万美玉的声音有些大,附近的两桌有人抬起头向万美玉的方向张望。万美玉的眼睛看到田小明的眼睛,他眼睛里的瞳孔,瞳孔里她自己的影像。
“乖嘛,宝贝,叫爷。”田小明压低声音,但是语气更强、更赖。
“就、是、不、叫。爷,吔吔吔吔吔。怎么着?”万美玉开始学绵羊叫。
万美玉扭过头,眼睛看着田小明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就是不叫。爷,吔吔吔吔吔。怎么着?”
田小明一时幻觉,头脑里闪过整个人类进化史。
一百六十万年前的田小明和万美玉并排坐在一棵柳树下,柳树之外是条二十步宽的小河,小河里有猛犸象嬉戏,小河之外是另外一棵柳树。
“叫爷。”
“不叫。”
“叫爷!”
“不叫!”
“叫爷!!”
“不叫!!”
有邪火从田小明的踝骨蹿起,直抵腰间。
田小明一句话不说,双手使蛮力压万美玉陷进树干。万美玉的身体真软,田小明的双手扳着万美玉的双肩,万美玉的双肩就一直向后弯,反向包裹柳树的树干,锁骨高高地凸起来。万美玉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头发之外是柳树垂下来的枝条,枝条之外是小河,小河之外是另外一棵柳树的枝条。万美玉身体后面的树干动摇,田小明身体和树干呈三十度角,恶狠狠地发力。万美玉的嘴在茂盛的头发里面坚定地叫:“不叫!!!就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