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一号

作者:冯唐

王大力和田小明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把他们的中国生命科技公司总部落在深圳。在他们的讨论过程中,充满了地域偏见。北京是第一个被排除的,&ldqu;那不是个干事儿的城市。你街上遇上十个人,五个比你官儿大,能找你麻烦,另外五个认识比你官儿大的,还是能找你麻烦&rdqu;。

他们都同意,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ldqu;但是,我们不是上海人啊,我们也不是白种洋人啊,穿再好的西装也是外地人&rdqu;。广州太江湖,尽管他俩都会说一些粤语,但是王大力说,他每次在广州多住几天,就有买把长刀到街头混的冲动,或许是童年阴影,长大过程中,看的香港黑帮录像全是以广州一带的街景为背景,《英雄本色》、《纵横四海》。而且,&ldqu;女的太难看了,颧骨高得像猿人&rdqu;。

离家乡最近的武汉也排除了,&ldqu;坦率说,就是乡土版的上海,市侩不减,品质低几级&rdqu;,整个城市落后北京、上海二十年,拍怀旧青春片,街景可以直接用。没选香港,原因非常简单,香港骨子里是个做贸易的,贱买贵卖,香港从古到今,有过任何一个创新型的高科技公司吗?

深圳距离香港近,出了不少真正市场化的好企业:平安保险、招商银行、万科、腾讯、中集、华为,人都说普通话,没有土著,没有地域偏见。

田小明的父母也搬去深圳,在南山脚下,和田小明住得近。白白露向田小明深圳的床仔细看了几眼说:&ldqu;我睡过的床,田小明,你可以去外面开房,但是如果领人回这张床,就太不够意思了。&rdqu;没等田小明回答,拍了拍田小明的肩膀,&ldqu;振兴中华,给留学生争光,给QH和斯坦福长脸,给咱们三个孩子挣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记得饭前便后要洗手。注意个人问题。&rdqu;然后回北京陪她父母住了两天,就飞回美国了。

来深圳,田小明妈妈尤其高兴,冬天的时候,深圳比湖北暖和很多,没有极端天气,需要开电暖器的日子也就一两个星期,八九月份的时候,深圳有新鲜的南山荔枝吃。&ldqu;&lsqu;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rsqu;我这么胖,又姓杨,这辈子,这么大岁数了,应该好好吃吃荔枝。&rdqu;田小明妈妈说。杨妈妈对田小明说的第二句话是:&ldqu;小明啊,要注意,回国了,不是美国了,法制社会了。&rdqu;田小明看着杨妈妈严肃认真的眼睛,脑子里飞奔出什么意象,实在不知道说什么,简单点了点头,很真诚的样子。

在深圳没多久,田小明感触颇深。

这些感触包括:

第一,经过多年改革开放,中国某些大城市已经接近世界发达水平。

第二,政府官员都是服务型的。

第三,创新必须投入大量的研发费用。

第四,上海女生的长相都是打扮出来的,她们没有任何文化追求。

第一条事例:田小明在深圳宝安机场提醒一个登机插队的壮汉,客人不上完,飞机是不会飞走的,插队是个很龌龊的行为,被一拳断了鼻梁骨,壮汉说:&ldqu;我加塞?谁看见了?我一直在这里。你才加塞呢。我打你这个加塞的。&rdqu;

第二条事例:一个官员对他说:&ldqu;我的确是服务型的。但是,我是公共事务管理学的博士、博士生导师、世界五洲公共事务管理协会创会会员,但是,这里海外归来的人才比打工妹还多,不涉及十个亿的事儿,我管不过来,只能当老子、庄子,无为而治。&rdqu;

第三条让田小明的公司成功接近了海外IPO。一种创新是投入大量研发费用形成技术突破,另一种创新是山寨,深圳的创新是第二种。田小明一个朋友在深圳做的MRI、超声等等影像设备,类似大厂机器的性能,只卖三分之一的价格,大厂机器要病人走到影像科MRI室去照片子,他的机器走到病人床边来,大厂机器配备二十寸专业黑白显示器,他的机器配备三十寸彩色显示器,大厂机器只能分析图像,他的机器还能玩斗地主、魂斗罗、坦克大战等等三十个怀旧小游戏,看美剧、韩剧更不在话下,界面如同iPhne,可以按影星、剧名、放映频率检索。

田小明开窍了,停下了所有化学原研药的开发,不赌自己的运气犹如神助,也停下了大分子原研药的探索,专注难做的原料药(Ative Pharaeutial Ingredient,API),一样的活性,世界市场二分之一的价格。田小明的生命科技公司四年后无限接近美国IPO的规模。

田小明回国半年后,认识第一个女性,正宗上海浦西的。父母都通英文,喝英式下午茶,她姓杨。杨美媚头发剪齐洗顺香香地撒在肩胛骨上,洗把脸之后,脸上一左一右两块粉团比上妆之后还幼嫩还透亮,玉兰花一样,瓷器一样,很少说话,坐在灯光不明亮的地方,一张脸美得发光。他们是在上海开生物技术创新大会时认识的,田小明在台上做主题报告,讲硅谷的创新机制,杨美媚坐在台下第一排,顺直黑发拢在右前边,沿着肩胛骨垂到右奶,左手托左腮,不看大屏幕上的PPT,只看田小明。田小明没仔细看杨美媚,田小明天生害羞,当众讲话时,从来不看听众,看天花板,看门板,看地板,看虚空。田小明讲完,杨美媚上来换名片,一身好闻的香。集体晚饭吃完,杨美媚发短信,想去田小明酒店房间坐坐,有些问题还想再请教请教。

给杨美媚倒了一杯红酒,田小明自己喝了一瓶之后,杨美媚那一杯红酒还在杨美媚手里玩儿着,玻璃酒杯口上多了一抹口红印儿。一瓶红酒之后,田小明意识到,自己开始话多,讲了《论一切》里中文起源这一章节。

&ldqu;《论一切》里最关心的是各种起源。起源分析好了,后边就简单了。第一个有机物,第一个生命,第一个人,第一个中国人,人的第一次心跳,等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世间万物莫不如此。一,最难。二,三,之后,势已成,没什么难事儿了。你创业一个公司,很难,第二个、第三个之后,你就是个创业家了。世间万物莫不如此。&rdqu;

田小明又开了一瓶红酒,喝水一样,喝了一大口,接着说《论一切》。两瓶红酒之后,杨美媚对田小明说:&ldqu;别再开了,两瓶红酒基本都是你自己喝的。再开,我也不会多喝,即使多喝一点点酒,我也是有分寸的。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对于一些事非常在意。今天非常开心认识你,知道了很多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我很欣赏你,希望以后能够多看到你。我们之后的日子还长,你的中国生命科技公司还没在海外IPO呢,股权架构也还有很多问题。你稍稍闲一点的时候,可以把这些年的管理经验总结总结,出本书。你晚回深圳半天好不好?

天快凉了,明天去美美百货帮你挑件羊绒大衣,顶尖好料子,质量比大名牌还好,价钱不到三分之一,买来之后把领子后面的商标去了,以后你坐港龙的飞机,那些好美的港龙的空姐帮你挂大衣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一摸料子,如果懂得,一定以为是意大利定制的,对你另眼相看。你也是有老婆的人了,你老婆怎么也不提升些品位,好好管管你穿衣戴帽?&rdqu;

杨美媚开门走了。田小明剩在自己浓重的酒气里,看着在杨美媚身后逐渐关紧的门,像人生其他几个重大瞬间来临的时候一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自从白白露回美国之后,和田小明天天通话,偶尔还视频。田小明十多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和国内通话,一分钟接近两块美金,那时候,一美金相当于十块人民币,打电话是件大事。过几年,有了IP电话,一分钟一美金,一分钟半美金,一分钟一美分,那时候,一美金相当于八块人民币。再过几年,有了通过数据网络的即时通信、Skype、FaeTie、WhatsApp、Wehat,语音免费了。田小明自己能编程,有了苹果手机之后,做了很多Beta版的小应用,比如找公交路线、找餐馆、找停车位等等。杨美媚见识过几个,和他讲,每个小应用都闪烁着钱的光芒,田小明说,他能做的事儿太多,没那么多时间把每个创意都完成。田小明不喜欢手机视频这个东西,他修改了一下程序,提前自录了几个视频片段,白白露要求视频的时候就自动插播。田小明渐渐开始怀疑,白白露在进行查房活动。视频是白白露发起的,但是田小明还是觉得,手不拉着手,不管通话有多频繁,都仿佛嘴碰不到水,男人和女人,同生死一样遥远。

渐渐地,中国北京时间和美西时间越来越是个障碍,更大的一个障碍是背景的不同,似乎一个笑话要交代很多才能引发笑点,等笑声传来,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儿了,仿佛早期IP电话的时滞。终于有一天,白白露说,咱们别这么经常通话了吧,似乎电子邮件更温暖些。田小明说,也好,这样就不用凑时差了,上次视频,没合适地点,但是又害怕错过时间你会多想,只能用了个高速公路加油站的公共厕所。

再通电话,就是以吵架为主了。

白白露在电话里说:&ldqu;我爸妈要来湾区了,我好烦啊。&rdqu;

田小明说:&ldqu;有什么可烦的呢?你都这么大了,也结婚了,也独立很久了。&rdqu;

白白露说:&ldqu;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正统,我十八岁之前,不让我穿裙子,只能穿裤子,我现在这么大了,游泳还是不能穿比基尼!&rdqu;

田小明说:&ldqu;你能做的不是烦闷,而是变得更强大。你是成年人了,不要总被你父母烦到和吓到。说到底,人是个体,他们不应该控制你的生活和你对生活的看法。&rdqu;

白白露说:&ldqu;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想起来他们会和我待两个月,我一个头两个大。&rdqu;

田小明说:&ldqu;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要怕,自己变强大!&rdqu;

白白露说:&ldqu;你能不能不要像判断别人一样判断我?你能不能不总指责我?我已经很努力了!你又帮我做了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能不能不像一个asshle(混蛋)一样和我说话!&rdqu;

田小明说:&ldqu;我如果不做判断,我怎么做CEO?我怎么《论一切》?你如果不需要我的判断,你何必给我打电话?我希望你知道,我没有恶意,希望你能无忧无虑,笑傲江湖,抵御你父母等等的不良影响。&rdqu;

白白露说:&ldqu;我父母再不良,也没有一句一句逼我,逼我纠正态度!&rdqu;白白露挂了电话,田小明疯了似的又拨了三次,每次都被白白露挂掉了。

田小明做了个梦,每个活在世界上的人其实都是一个司机开着一辆车。所有司机只能开自己那辆车,绝大多数司机都认为,自己的那辆车是世界上最好最美丽最完美的,尽管,绝大多数司机不这么坦诚地说。只有极少的司机愿意承认自己的车不过如此,这些司机被定义为随和,更少的司机会偶尔说说自己车的毛病,这些司机被称为有金子般少见的自嘲和幽默感。几乎没有一个司机意识到,任何一辆车和其他车没有本质的不同,司机和这辆车其实没有必然关系,尽管司机不得不开它,它的欢喜、悲伤和司机没有绝对不可分的关系。它不是司机选的,所有的设计、制造、销售和售后服务,司机一无所知,如果不通过殊胜的修行,也毫无控制。通过多年训练有了一定的控制能力,也不能确定在所有情况下,都能够控制一切。所以说,人人都是个司机,人人都不要酒后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