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作者:毕淑敏

  下午第二个来访者有言在先,要求清场。

  张三被安排在今天下午最后来访。贺顿等候在心理所,四周空无一人。约定的时间是四点整,当时钟敲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下穿一条铁灰色西裤,上着一件黑色休闲夹克,简单而随意。只是脚下的皮鞋出卖了他,那是一双意大利的原装高档货。

  “您好,我就是……张三。您是……”张三伸出手。

  “我是贺顿,心理师,也是这家诊所的负责人。我们通过电话的。苏三先生。”贺顿握住了他的手。

  “哦,谢谢您,贺老师,接待我这样一个挑剔的来访者。”张三说。

  “我们也要谢谢您对我们的信任。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吧,请随我到咨询室。苏三先生。”

  男子跟在贺顿的后面,不疾不徐地纠正道:“张三。”

  贺顿难堪,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对张三这个名字的拒绝,也许是对“苏三起解”记忆深刻,总之叫错来访者姓名这样的低级错误,在她很罕见,不由得十分尴尬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充满歉意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苏……不不,张三先生。”

  男子倒是很大度,说:“不过是个假名字,代号而已。您如果改不过口来,就叫我苏三好了。无所谓的。”

  贺顿实在怕自己再呼错了,那样在访谈中很丢脸并且影响疗效,不如现在就坡下驴,于是说:“如果您真的不介意,我就叫您苏三先生了。”

  男子说:“好啊。戏剧中的女苏三一出场就背着枷,幸好结局还不错。但愿我这个男苏三也有好运。”

  苏三和贺顿双双落座。还没轮到贺顿开口,苏三就说:“我知道你们是要严格为来访者保密的。”

  贺顿说:“是这样。”

  苏三说:“如果你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碰到了我,你会保持应有的陌生感吗?”

  贺顿说:“什么叫应有的陌生感?”

  苏三说:“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一样。”

  贺顿说:“我可以保证就像从来没有见过您一样。”

  苏三说:“如果我给你发奖牌佩戴勋章或者是审问你,近旁并没有他人,你也会恪守这个原则吗?”

  贺顿说:“会的。出了这间房子,我就不会认识您。当然了,除了你要违反法律,伤人或是伤己,那我就要举报了。顺便说一句,我似乎并没有可能得到奖牌或是勋章,接受审问,好像也没有机会。”

  苏三意味深长地说:“山高路远,江湖阔大。不要那么绝对。好,我相信你。”

  贺顿说:“广州一直在下大雨,我还怕航班不正常,您不能按时抵达。”

  苏三愣了一下,说:“噢。大雨……是的,广州大雨。现在的航班不怕雨,只怕大风和雷电。”

  然而贺顿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苏三对这个问题的隔膜。这种隔膜只有一个解释——苏三不是来自广州。但这也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一个连名字都可以随意改换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涂改?

  好了,开始吧。

  “你到我这里来,又做了如此周密的保密准备,您被什么所困扰?”贺顿问。

  苏三说:“我想解决说话的问题。”

  对于这位以前是张三现在是苏三的问题,贺顿设想了很多种,却没有想到如此平淡无奇。“您说话有什么问题?”贺顿问。

  “您看我说话有什么问题?”苏三反问。

  贺顿不会上这个当,就说:“您有什么问题您是最清楚的,还是您来说吧。”

  苏三说:“中国中医有句古话,叫做‘望而知之谓之神’,我已经给了您提示,您应该略知一二才对。”

  这个苏三果然很难缠。贺顿说:“我不是神,我只是和您一道探索您的问题的心理师。如果您对我还有所保留的话,吃亏的是您。”

  苏三饶有兴趣地说:“我会吃什么亏呢?”

  贺顿说:“您的时间。您的金钱。还有您的感情付出。”

  苏三说:“贺老师您能猜出我有多少钱吗?”

  贺顿说:“我猜不出。”

  苏三说:“贺老师既然猜不出来,我也不便告诉贺老师到底是多少,省得把贺老师吓住了。”

  贺顿说:“苏三,你低估了我,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胆小。不过,从你刚才的话里,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问题是金钱所解决不了的。”

  这话像弹片炸中了苏三的穴位。他说:“佩服贺老师一语中的,的确是这样。我刚才是在考验贺老师,看贺老师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现在,我要告诉贺老师,你已经成功地经受住了我的考验。”

  贺顿说:“谢谢您给了我及格以上的分数。只是,苏三先生不必用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还是集中在您的问题上。您觉得您说话有什么问题呢?”

  苏三正色道:“我平常说话没有什么问题,就像你我现在这样的对谈,我会应付自如,有时也很幽默机智,甚至是妙语连珠。但是,一到了正式的场合,我就会非常紧张,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常常语无伦次……”说到这里,苏三现出很痛苦的表情。

  玄虚万千,却原来是个“发言恐惧症”啊!贺顿迅速作出了判断。不过,她也提醒自己,不要先入为主,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是缓下结论比较稳妥。她说:“您指的正式场合是什么呢?”

  一个普通的问题,常规的问题,却让苏三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他长久地沉默着。贺顿好生奇怪,这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吗?

  苏三斟酌了半天,才说:“比如和外国人谈判的场合。”

  贺顿说:“什么谈判呢?”她在想,如果是商务谈判,可能就是对金钱太敏感。如果是学术会议的争论,又当别论,也许和地位有关,也许涉及逻辑的表达和情感的分寸。

  苏三说:“比如有关国界的划分。”

  贺顿登时几乎晕倒。如果苏三先生神智正常,贺顿就要刮目相看。虽说心理师眼里人人平等,但心理师也是人,也会崇敬和畏惧。贺顿想,如果苏三先生所言不虚,能参与划分国界的讨论,这是何等的位置和担当!他就是曾走入这间心理室最重要的人物了。贺顿不能让思绪信马由缰,赶紧收束,说:“具体情形是怎样?”

  苏三下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既讨论自己的心理问题,又最大限度地隐瞒身份。他斟酌着说:“我会面红耳赤,想得好好的话会突然不翼而飞,手心会出汗,先是热汗而后是冷汗,最后完全是一种黏稠的液体,好像是血……古代有一种汗血宝马,奔跑的时候会从脖子上滴出血珠,我就是如此。”

  贺顿面对气呼呼的夫妻和颜悦色:“你们想来做心理治疗?”

  女子说:“原本是,现在不想了。”

  贺顿说:“为什么?”

  男子说:“没钱。我们俩都是下岗职工,生活很困难。这心理所也跟健身房和别墅似的,只有富人才享用得起。

  两人说着,就一前一后地向门外走去。贺顿说:“请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两人原地不动,却没有回来的意思。男人背着身说:“你有什么就快说。穷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时辰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