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作者:毕淑敏

  “对,床位有限。很多人想进来,没那么大力量照顾。所有的护工我都要管吃管住。”范院长用手一指绛香。那女人光鲜得像只洗净的莲藕,白胖丰满,相比之下,形容枯槁的范院长就是残荷摇摇欲坠的茎秆。

  “您是怎么想起搞这一行的呢?真是高尚的事业。”莲藕很感兴趣。

  “谈不上高尚,赎罪而已。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都不想深说,只说这也是为人民服务,第三百六十一行,专门照顾人远行。其实,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我还没退休,一天忙着工作,老父亲病了,我也顾不上侍候。我母早亡,是父亲一手把我拉扯大的。老父每礼拜一次独自到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的,一折腾就是大半天,连口水都喝不上。看完病回到家,跟死过一回似的。有一天,他从医院看完病,坐上公共汽车,到终点了,还不下车。售票员过去摇他,说老爷子,车再也不走了,您到地方了!才发现我老父亲已经过世。我不孝啊,我要是陪着他老人家,他没准现在还在城墙根底下晒太陽呢!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我只好把这份孝心放到别人的父母身上,多少弥补一点缺憾。我也不打算做大,没有那个精力财力,只求自己心安。”范院长说完长吐一口气,悠悠直上青天。

  莲藕说:“彼此啊。我也正像当年的你,面临同样困境。我在国外定居,不可能再回中国了。也是寡母拉扯成人,现在风烛残年,我要接她到国外养老,可她说什么也不干,一定要死在故国,说不然变成了鬼魂还得漂洋过海才能回家。我曾给她雇了两个佣人,一个照顾她的起居,一个是护士,负责她的医疗。可是她又嫌那两个人没事的时候尽聊天,打扰了她的清静。她希望照顾她的人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人又不是机器,哪能如此随心所欲?后来,她提出要到临终养老院来,但有一个要求,要得是平房,人不能太多,当然也不能太少。要有一定规模,干净,绿化得好……总之,我把城里的这类场所都跑遍了,只有你们这里最合适……”

  莲藕面带愁容说得很恳切,绛香以为范院长会很高兴,不想范院长淡淡地说:“谢谢夸奖。只是我们床位是满的,很多人都在等。”

  莲藕着急:“我马上就要走了,要是不把老母亲安顿好,我在飞机上就会开始做噩梦。”

  范院长说:“我爱莫能助。”

  莲藕恳求:“您可以再想想办法。”

  “无法可想。”范院长很干脆地回绝了。“我不能让那些老人提前死掉。”

  “那我最快什么时候才能让母亲住进来?”莲藕仍不死心。

  “不知道。你应该了解,死亡这件事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报错,我们也只有原谅。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耐心地等待。你已经等了很久了,再多一点时间,应该也有这份耐心,恕我失陪。”范院长说完就返回办公室,留下莲藕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

  莲藕半天才缓过神来。在这样的地方,听这样的话,的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思维。

  她一抬头,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绛香,问:“你是这里的护工吗?”

  绛香说:“是。”

  莲藕说:“我妈妈说过,看一个女人贤惠不贤惠,能干不能干,就看她洗的衣服是不是洁净。我看到你洗的单子很干净。这很好。”这个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很温和又很居高临下的东西,让你不由自主地敬畏她。

  “我姓黄,你就叫我黄阿姨好了。我可能比你的妈妈还要年长。”莲藕这样说。

  绛香心里一阵痛,因为她提到了妈妈。绛香很快让自己集中精神,黄阿姨说的话出人意料:“我想让你到我家去干活。刚才的话你已经听到了,就是陪着我妈,等到这个临终养老院有了床位,你就和我妈一起回来。愿意吗?”

  绛香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院长……”

  黄阿姨说:“先不要管院长,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我付你的工钱和这里一样多。只要你愿意了,剩下的事我来办。”

  绛香如在这里待下去,马上就会变成汤小希第二,她就说愿意。黄阿姨很快就和院长谈妥了,本来也没有更多的手续,来去自由。绛香和汤小希告别。汤小希说:“你捡了一个油水大大的肥差。”

  绛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范院长再见,同黄阿姨到她家去。

  黄阿姨乘车领着绛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后一座高大的公寓。楼门紧闭,正当绛香搞不清这楼里的人如何进出的时候,黄阿姨在一盘像电话号码样的机器上按了一串数字,大门霍然而开,绛香觉得好像了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黄阿姨领着绛香上到了九楼,这是本座楼房中的最高一层了。进得门来,复式结构,便又是一番天地,楼上楼下。

  一位老奶奶听到钥匙响,走了过来。

  “你好。你回来了。”老奶奶用虚弱的声音说。屋里并不冷,但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围着围脖,她的话经过毛绒的吸附和过滤,细如游丝。绛香有点奇怪,自己家的人,还说什么“你好”。

  “你好。”黄阿姨回答。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就让绛香感到这家人的不同寻常。

  “我到临终养老院为你把情况都问明了,是个四合院。”黄阿姨说。

  “对。我讨厌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语气微弱但是坚定。

  “临终关怀养老院的床位很紧,我为你找了一个护工过来,叫柴绛香。先互相熟悉一下情况,过一段时间那边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过去了。”黄阿姨说,简明扼要。

  “好,这样处理很好。我和绛香会尽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来。现在,你可以放心回法国了。”老奶奶说。

  贺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哪像是一家人啊,简直像两个列车员在交接工作。莲藕般的黄阿姨,就是这个旧绫罗一样的老奶奶培养出来的?单听她讲话的利落劲儿,绝想不到她发白齿摇不堪一击。

  哦,110!在特殊的情况下,事关生命安全——心理师所有的保密原则,都让位于生命第一的黄金法则。贺顿现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只有报警。

  然而,真的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吗?

  李芝明准时出现。

  上一次结束时,贺顿将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细致地包皮扎起来,让她先回家休息,以后再来。至于追悼会,贺顿的意见是暂缓召开。当然,大主意要李芝明自己拿。

  李芝明的状态基本上还是失魂落魄。她说,记忆分崩离析。

  她坐上汽车,以为会赶往医院,她所在的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不想车轮却往乡下飞驰。到了现场她才知道,所谓抢救云云都是假的,不用抢救了,人已经支离破碎。市委书记守在现场倒是真的,因为人翻下了几十米深的山涧,动员大批人力搜寻遗体遗物。明晃晃的车灯把寂静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昼。

  大约晚上十点,乌海突然说要回城里,因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机开车,那天说好了住下,司机就喝了酒,无法驾车。乌海驾驶技术很好,也没喝酒,就说自己开车回去。他是当场的最高领导,谁也劝阻不了,鸡场给了几只新宰杀的小公鸡,送他上路。大约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鸡场有一辆拉货的车返回,路过最险峻的路段,看到悬崖下冒烟,心生疑窦。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车,没有下去看。到了鸡场之后,司机把这话讲给别人听。一般人听了只当说笑,乌海的秘书非常警觉,要求无论如何到现场看一看,鸡场就出车拉他到了悬崖边。只看了一眼,他就确定是乌海的车出事了。马上给市委书记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人们已经忙活了很久。

  看着亲人的尸骸一块块被从草丛中寻找捡拾出来,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要把我架走,我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就是不动。不是悲伤,只是空白。悲伤要到很久之后才出现,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悲伤像银杏树,长得很慢。骇然让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虽然捡到的衣服是乌海的,捡到的鞋子也是乌海的,我还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些残片,就是我那风华正茂的丈夫。市委书记让人把我抬离现场,说这太残酷了,再看下去,人会疯的。我说,我不走。谁要是硬让我走,我就从这山涧跳下去。你不让我看,我才会疯。大家看我鱼死网破的样子,也就不劝了,只是让两个人不离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死了的人其实不是我丈夫,而是另外一个很像他的人而已。这个世界上,开着同样牌子的车,穿着同样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旁边的人说您干什么?我说,我要打一个电话。他们说,通知乌副市长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再说。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说,我不是打给他们的。两个人还要问,我示意他们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