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作者:毕淑敏

  贺顿执拗地坚持:“不,是一辆。它完全是火车的模样,但是会飞。”

  老李说:“你怎么能肯定它一定是在飞,而不是在颠覆之前脱离了轨道呢?”

  贺顿说:“我看到云在我的车轱辘下面。你见过这样的颠覆吗?”

  老李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对,这的确是在飞。”

  贺顿一直低头喝汤,老李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来是这汤实在好喝,二来贺顿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得意之色。现在她得回答老李的问话,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信,就信我自己。”

  老李说:“那你信自己的父母吗?”

  贺顿用餐巾擦擦嘴,很警惕地说:“这和父母有什么关系吗?”

  老李说:“当然有关系了。没有父母,怎么会有你呢?”

  贺顿说:“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难道就一定要信他们吗?”

  老李说:“那我知道了,你是不信他们的。”

  贺顿说:“岂止是不信,我恨死他们了。”

  老李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贺顿很生气,说:“我恨我的父母,和你有什么关系?和对错又有什么关系?”

  老李说:“我是你的听众,当然这就是关系了。我在你的节目里,听出你对父母有一种仇恨。而且,你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呢?很模糊。我觉得你好像既当过老大也当过老二。或者反过来,既当过老二也当过老大……当然,这在逻辑上很难讲得通,所以我很好奇,想从你这里直接得到答案……再有,你好像和农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告诉我吗?”

  贺顿站起身来,说:“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吃饱了。谢谢你。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邀我吃饭,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搞清你心中的谜团。本来我这顿饭吃得还有点于心不忍,现在咱们扯平了。”

  老李说:“广播电台把你挑了去,实在是有眼光。多灵的脑筋多快的口舌!只是你还要坐在这里等一下,我还得结账,果盘还没有上。”

  贺顿说:“我先走了。果盘你一个人吃吧。”

  老李说:“别啊,我送你。”

  贺顿说:“不必了。我吃饱喝足,也不怕冷了。谢谢你。”说罢转身。

  老李也不拦,由她出走。

  冷冷的街道,风雪已经停了,空气有冰块一样的清洁。饭店离住处不远,贺顿步行,在被冻僵之前回到家。柏万福听到门响,哧溜一下就从自己的房间钻了出来,吓了贺顿一跳,说:“以后不兴这样,你要事先闹出一点声响再出屋。”

  柏万福心疼地说:“看你冻的!我以前都是先闹出动静才出来,今天实在惦记你,就一个箭步冲出来。”

  贺顿听出埋藏着的关切,不想让柏万福异想天开,就说:“有车送我回来,你不必担心。”

  柏万福说:“有重要的话。贺顿,明天,我和我妈要坐飞机了。”

  贺顿说:“到哪个游乐园?我记得那种飞机好像专给小孩玩,不让大人坐。”

  柏万福说:“不是游乐园的假飞机,是真飞机,就是掉下来能死人的那种。”

  贺顿说:“你们坐飞机去哪儿?”

  柏万福说:“我妈在街上买了瓶饮料,没想到中了大奖,给了两张旅游的飞机票,还包皮吃包皮住。我妈本想淘换给别人得了,倒腾点钱也好补贴家用,可没想到主办方愣是不让,只能自己享用。明天我们就走了。前前后后要七天。”

  贺顿心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便说:“好事啊。祝你们一路顺风。替你们高兴。”

  柏万福说:“别光想着高兴,也有吓人的事呢。”

  贺顿说:“是不是又跟你们要其他钱了?”

  柏万福说:“那倒不是。坐飞机要买保险。”

  贺顿说:“是不是主办方不给你们买?真够小气的了,驴子都送了,还舍不得配个鞍。”

  柏万福说:“别冤枉人,鞍也送了。”

  贺顿撇嘴说:“那你害怕什么?”

  柏万福说:“我把保险单拿上细细一瞧,哎哟我的妈呀,那个吓人啊,你一条腿断了赔多少钱,你全身瘫痪了赔你多少钱,看得我手心脚心冒冷汗。”

  贺顿说:“那是万一。放心去吧,保证一个星期之后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想拿人家的那份保险金,只怕还没那个运气!”

  柏万福说:“话虽是这样说,怕还是照样怕。”说到这里,柏万福的面容抽搐起来,说:“贺顿,保险单上有受益人一条,我详细问了,要是自己不填,万一那事出了,保险金就按照法律继承的顺序发给。要是写上了,就按写的付钱。”

  贺顿想不通这有什么关联,就说:“好像都这样。”

  柏万福说:“我妈那份简单,她就写上了我。我这份呢……”

  贺顿笑起来:“你就写上你妈。”

  柏万福说:“飞机出事,不像公共汽车。翻车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还皮毛无损,飞机基本上都是连锅端一勺烩。”

  贺顿听着不祥,就伸出手去堵柏万福的嘴,不想一触到柏万福的嘴唇,就被烫了一下。柏万福嘴唇火热,喃喃地说下去:“我就把保险受益人写上你的名字了——柴绛香。贺顿,我是个穷人,可我要是这次死了,我就不是穷人了,我就有一大笔钱了。我要把这笔钱留给你,你是我最亲的人。我不配你,可是我死了就能配上你了,我的名字要和你在一起,你用那些钱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来。”

  他看也不看贺顿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会对你好。我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可你有本事,这就够了,我全心全意地服侍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句二话都没有。你爱跟哪个男人说话你就说,我相信你。你爱几点钟回家,我都给你留着门。等日后有了孩子,除了生这件事归你,因为我实在是替不了你,剩下的事都归我。我一定是个好爸爸,我有耐心,我妈有经验。我们还有两套房,一套房咱们住着,另外一套出租,就等于良田百顷,养活着咱们吃穿不愁……”柏万福根本就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因为要是看了反应,他就没有勇气把这些萦绕千百遍的话说完。

  贺顿用力甩甩手,把柏万福推开,呸了一声,好像吐出了一颗掉下来的牙齿,说:“柏万福,你一定是喝多啦!”

  柏万福直着脖子说:“根本没喝酒!只喝萝卜汤,大棒骨都给你留着呢!”

  贺顿说:“那就是骨髓油蒙了心!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七天之后,你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赶紧去睡吧。”说着,挣脱柏万福的拦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死死别住,又在地上放了一个尿盆子。晚上若是上厕所,就地解决。别一出去,要是柏万福痴心等在门口表白,又是一番说不清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