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作者:毕淑敏

  第一章 孩子是神的馈赠,而神的东西都是未完成的

  我把你们夫妻找来,是迫不得已。你们在别的地方可以互不理睬,在我这里,必须说点什么。这不是我的命令,是曾经使你们结合在一起的那个人,恳求你们这样做。他很小,可是他却很坚决很顽固很有心计。他是一个弱者,他又是一个强者。如果你们继续对他置之不理,他一定会要你们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你们不曾准备好,你们就不要当父母。既然你们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当了父母,就要负起责任,现在要补课。就像司机出了事故,要重新补习交通规则。也许你们在金钱上有很大的建树,也许你能貌美如花青春不老,可携带着你们基因的这个小童,却会杀人放火投毒自杀,这岂不是你们做人最大的失败吗?说失败都轻了,是罪孽!我作为一个心理师,真真地发愁了。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们的儿子周团团说话,我不能伤害他,我一筹莫展。我只能把你们——他的父母请来,向你们讨教一个法子。你们要好好地谈一谈,爱情可能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就成了可能关乎另外人的事,因为有了一个新的生命,因为孩子。

  我已经无能为力。你们讨论吧。关于你们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会找到一个方法,妥善地处理好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孩子是一个蓓蕾,你们是荆棘。你们要拔掉自己的刺,让他感觉到温暖。每一个孩子都是神的馈赠。而神的东西都未完成,宇宙完成了吗?没有,流星就是证据;时间完成了吗?也没有,我们都还活着,这就是证据;孩子没有完成,毒药就是证据。神的归神,我们的归我们。孩子没有完成的那一半就要当父母的来接手。团团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我见犹怜!

  我对你的性取向表示尊重。这是你个人的事情,和法律无关,和他人无关。甚至我觉得和你谈论的事件无关。

  你不要把眼睛睁得那么大,好像我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平静一点好吗?你太紧张了。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少出现你平静下来反倒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穿针引线,比如回忆一个片断,比如寻找一样东西,比如思考一个问题,比如现在我们的谈话。人们总是反应得太快了,这是因为我们曾长久地生活在危险之中。在这里,你没有危险。你很安全。

  其实,你只是一个失恋的人。寻常的失恋。人们在失恋的时候常常很傻,女人更是如此。你可能要说你不是一个女人,那好吧,我修正一下自己的话,男人在失恋的时候也是同样失魂落魄,所有的人都一样。所以,我们不讨论性别的问题,我们只讨论失恋。

  失恋究竟让你失去了什么?你以为只是爱情吗?其实是尊严。你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自己在和大猩猩的对决中一败涂地,这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缺憾,而是因为安娜的选择。你能够左右安娜吗?

  不能。

  你自己觉得不但在性取向上被人抛弃了,而且在人格上被人侮辱。是吗?

  是的。

  其实,只要你自己不侮辱自己,没有人能够侮辱你。选择是双向的。你可以选择同性恋,也可以选择异性恋。同理,安娜也是这样。如果你曾经爱过她,就请尊敬她。你尊敬了她,其实也就是尊敬了自己。你可以坚持做同性恋,她也可以转变。是吧?

  好像……是……的。

  至于大猩猩,你很恨他?

  当然。

  不吧?

  你怀疑我的愤怒?

  我不怀疑你的愤怒,我怀疑你所恨的对象。其实,你最恨的是安娜。

  不。我不恨她。我只恨大猩猩。

  这不是真的。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最恨的是安娜。因为她背叛了你,辜负了你,在某种程度上,也摧毁了你。你甚至因此怀疑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真情?你觉得自己被抛下了深渊,而这个墓穴就是安娜亲手挖掘的,把你掩埋在令人窒息的黄土之下……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的心就要碎了。

  碎了好。

  你怎么这样不通人情!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愤怒。

  不!我不害怕!

  注意,我说的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愤怒比害怕要漂亮很多。愤怒有胳膊有腿,有暴躁的声音和呼呼生风的动作,它是有力量的。害怕是一摊鼻涕虫,没用而且肮脏。那个使你害怕的东西是激怒你的源泉,你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地步,它就转化成了力量。但是注意啊,我说的仅仅是也许。害怕也可能会让人失去理智,变成殉葬品。你的心原本就是碎的,只是你用透明胶带缠起来,维持着表面上的完整。惩罚大猩猩对你是非常危险的举措,因为你会犯法。

  我在所不惜。

  我看不值。第一,你不尊重大猩猩的生命。第二,你不尊重安娜的选择。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尊重自己的感情。

  我正是因为尊重自己的感情,才出此下策。

  很好。你把袭击大猩猩说成是下策。我很想知道你的中策是什么?

  我的中策?我没有中策。

  有。不要这样轻易地堵死了自己思维的巷道。当我们遭遇风险挣扎在旋涡中的时候,尤其要冷静。想想看,中策是什么?

  请您告诉我。

  不。我不能告诉你。没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困境。救你出苦海的人,就是你自己。

  如果……一定要找个中策的话,我觉得就是放安娜去找自己的路。不管她是找了大猩猩还是北极熊,都和我不相干……你知道,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中非常难过,往事历历在目,她对我像旧床单一样柔软并有轻轻的涩意。

  但是这张床单已经不属于你。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对这一段感情满怀珍爱和宝贵。可是,你要向前。

  好……我向前。

  向前,我们就会谈到上策。

  我没有上策。

  有的。所有的人都有上策,所有的事情都有上策。你要对自己负责。失恋之后,依旧有人生和光明。

  上策?我的上策?你是说我还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但我完全同意。你有爱和被爱的可能。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幸福是灵魂的产品,不仅仅是爱情的成就。在这方面,爱情和天气一样,都不是出游所必需的。现在,你可以收拾残局了。只有收拾过失恋残局的人,才知道爱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神圣和必不可少。它也是可以重来的。快乐根本就不是一种感受,而是一种决定。随时随地都可以作出,权力全在于你。

  你的故事说完了?

  是的。完了。这就是所有的真相。乌海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没有我的同意,追悼会至今还没有开。

  这在你们当地,一定成了一个疑案。

  是的。而且我每个星期都要消失一天,到你这里来。人们以为我悲痛欲绝,到哪个佛庙中隐身修行,或是以为我在远方有一个智囊密友让我可以号啕痛哭。

  真正的智囊是你自己。

  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我们会有主意。你要作一个选择。没有选择也是选择,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有更多的猜测,你作出决定也就更困难了。

  我很想发疯。

  发疯可不是决定,是随波逐流的放纵。疯狂是什么?是谩骂、打架斗殴、酗酒撒泼、为所欲为忘乎所以,是颠覆和破坏,粉碎并且一无所有。给崇高带来污秽,给秩序带来毁坏,给道德披一件羞辱的大衣,让正义匍匐蜷曲……你,真的想这样吗?

  我不想……不想……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双方的老人……我还有我……

  说得非常好。你还有……你!最宝贵的东西还在。

  多么想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们一家人还和和睦睦地在一起共度天伦。

  原谅我的峻厉无情,这是绝无可能的。坚强只能来自真实,虚幻让我们无力。

  如果一定要我接受现实,那就是——乌海不在了,我和孩子也要活下去。

  这很好。你已经接受了事实的一半。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乌海不但死了,还死得不光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可改变。

  你说乌海的死不可改变?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乌海之死的诱因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你说人们对乌海的评价也是不可改变的?

  这件事现在操在你的手里。

  我可以大闹灵堂?

  你可以。

  我有这个权利?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可是,我闹不闹呢?让人们认清乌海的真面目,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认清之后呢?

  没有之后。认清就是一切。

  不。认清并不是一切。乌海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乌海的父母还活着。你的父母也还活着。你和乌海的孩子也活着。所有这些活着的人都要承受你大闹灵堂之后的结果,包皮括你自己。他们将共同面对一个新的陌生的乌海。

  心理师,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不喜欢这样的想象。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但你每个星期花了那么多的机票钱到我这里来,我想,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要来进行这样的想象,尽管残酷。

  这很可怕。

  你说“可怕”?

  是的。我说了。难道这样的后果你不觉得可怕吗?人们会看不起乌海,乌海的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养了一个道貌岸然腐败堕落的儿子。人们会看不起我的儿子,会说他的父亲根本就不爱他,他是一个败类的后代。人们会在我父母背后耻笑他们,因为他们曾一直以乌海为荣。人们会对我表面上同情,实际上议论纷纷,觉得我是一个被人蒙骗的可怜虫……也许人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切,因为红袜子已经逃跑了,我说的话几乎死无对证。人们也许以为我是一个疯女人……呜呜呜……

  你不要忍住自己的眼泪。这里是可以哭的。

  ……呜呜呜……我哭了多久了?

  很久很久……

  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很渴。我第一次知道哭泣让人口渴。眼泪也是水,流出的水太多了。

  你什么时候想哭,如果觉得你们那里哭起来不方便,你可以随时到我们这里来哭。

  这可能是最昂贵的哭法了。我要坐着飞机到这里来。

  和人的精神比起来,别的都不重要。

  但是,我以后不会来了。

  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会再来,如果你在某一个时辰突然不可抑制地难过,就找一个小洞,把你的秘密说给它听。说完了,就把小洞用青草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