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作者:蔡崇达

    最终的礼金是两百元。走出巫人的家里,母亲还在啜泣,我却恍惚醒过来一般,开始着急要向母亲拆解这其中的伎俩。

    “其实一看就是假的……”我刚开口。

    “我知道是你父亲,你别说了。”

    “他肯定打听过周围地区的亡人情况……”

    母亲手一摆,压根不想听我讲下去:“我知道你父亲是个意外,我们要帮你的父亲。”

    “我也想帮父亲,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亲的神情明确地表示,她不想把这个对话进行下去。

    我知道,其实是她需要这个相信,她需要找到,还能为父亲做点什么的办法。

    还是神明朋友帮的忙,在各寺庙奔走的母亲,终于有了把父亲引回来的办法:“只能请神明去引,只不过神明们各有司命,管咱们阳间户口的是公安局,管灵体的,就是咱们的镇境神。”母亲这样向我宣布她探寻到的办法。

    我对母亲此时的忙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难受。我察觉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着,我则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荡。因为一回家,就会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里缺了什么。这样的感觉,不激烈、不明显,只是淡淡的,像某种味道。只是任它悄悄地堆积着,滋长着,会觉得心里沉沉的、闷闷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悲伤。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亲把一切都办妥了。她向我宣布,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我们必须到镇境神门口去接父亲。“现在,镇境神已经找到,并在送他回来的路上了。”

    我却突然不愿意把这戏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实只是在找个方式自我安慰。”

    母亲没回答,继续说:“你到时候站在寺庙门口,喊着你爸的名字,让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帮我这个忙,神明说,我叫了没用,你叫了才有用,因为,你是他儿子,你身上流着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临出发了,我厌恶地自己径直往街上走去。母亲见着了,追出来喊:“你得去叫回你爸啊。”

    我不应。

    母亲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着我看。眼眶红红的,没有泪水,只是愤怒。

    终究来到了寺庙门口。这尊神明,对我来说,感觉确实像族里的长辈。在闽南这个地方,每个片区都有个镇境神,按照传说,他是这个片区的保护神,生老病死,与路过的鬼魂和神灵的各种商榷,为这个地方谋求些上天的福利,避开些可能本来要到来的灾害,都是他的职责。从小到大,每年过年,总要看着宗族的大佬,领着年轻人,抬着镇境神的神轿,一路敲锣打鼓,沿着片区一寸寸巡逻过去,提醒着这一年可能要发生的各种灾难,沿路施予符纸和中药。

    按照母亲的要求,我先点了香,告诉镇境神我来了,然后就和母亲站在门口。

    母亲示意我,要开始大喊。

    我张了张嘴,喊不出来。

    母亲着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

    话语一落,四下只是安静的风声。当然没有人应。

    母亲让我继续喊,自己转身到庙里问卜,看父亲是否回来了。

    寺庙里,是母亲掷珓的声音。寺庙外,我一个人喃喃地喊着。

    喊着喊着,声音一哽,嘴里喃喃地说,“你如果真能听到,就跟我回来,我好想你了。”

    里面母亲突然激动地大喊,“你父亲回来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在父亲被“引回来”的那几天,家里竟然有种喜庆的味道。

    母亲每天换着花样做好了饭菜,一桌桌地摆上供桌。她还到处约着巧手的纸匠人,今天糊个手机,明天糊个摩托车……那都是父亲残疾时念叨着想要的。

    又几天的求神问卜,母亲找到了为父亲“清罪”的办法——给一个神灵打下手,做义工,帮忙造福乡里——有点类似美国一些犯小罪过的人,可以通过社区劳动补偿社会。我和母亲开玩笑地说:“神明的方法还这么现代啊。”

    母亲严肃地点点头:“神明那也是与时俱进的。”

    又经过几天的求神问卜,母亲为父亲找到了做“义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镇海宫。

    白沙村是小镇闻名的旅游地。老家那条河,在这里潇洒地拐了个弯,然后汇入了大海,呈三角状的白沙村,因而三面铺满了细细的白沙。从小到大,学校所谓郊游的旅游地,毫无疑问是白沙。

    镇海宫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处。小时候每次去白沙,都可以看到,在老家的港湾休憩好的渔船,沿着河缓缓走到这个犄角处,对着镇海宫的方向拜一拜,然后把船开足马力,径直往大海的深处行驶而去。

    父亲做海员的时候,每周要出两三趟海,“这庙因此被他拜了几千遍了,所以这里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视”的路上,母亲和我这么说。

    送父亲到这寺庙做义工,对他来说,似乎是简单的事情。母亲点燃了香烛,和家里神龛供奉的神明说,“镇海宫已经答应接受我丈夫去帮忙,还请神明送他一程。”然后,我们就赶紧带上贡品,跟着到镇海宫来探视。

    我是骑着摩托车带母亲去的。从小镇到白沙村,有二十多公里。都是沙地,而且海风刮得凶,我开得有点缓慢,这让母亲有充分的回忆机会。她指着那片沙滩,说:“我和你父亲来这里看过海。”路过一家小馆子说:“你父亲当年打算离开家乡去宁波时,我们在这吃的饭……”

    到了镇海宫,一进门,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我总觉得寺庙是个神奇的所在,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进来,总是同样的感觉,那感觉,或许是这肃穆又温暖的味道塑造的,或许是这年复一年在神灵案前念诵经文、乞求愿望的俗众声音营造的。

    庙里的主持显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的事。他一见到母亲,就亲切地说:“你丈夫来了,我刚问过神灵了。”他泡上了茶,递给母亲和我:“别担心,这里的神明肯定会照顾好他的,他从小就和这里的神明亲。”

    茶很香,太阳很好。爬进寺庙,铺在石头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浪。

    “那他要做什么事情啊?”

    “他刚来,性格又是好动的人,估计神明会打发他跑腿送送信。”

    “但他生前腿脚不好,会不会耽误神明的事情啊?”

    “不碍事,神明已经赐给他好腿脚了。你家先生是善心人,虽然有些纠葛还没解完,但他做了那么多好事,神明会帮的。”

    “那就好。”母亲放心地眯眯笑。

    接下来的话题,是关于父亲和这座庙宇的各种故事。

    坐了一个下午,母亲不得不回去准备晚饭了。临行前,犹豫再三的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他忙完了,做得好不好啊,会不会给神明添麻烦了,你能帮我问问吗?”

    主持心领神会地笑了,径直到案前问卜了起来。

    “笨手笨脚的,做得一般,但神明很理解。”

    母亲一下子冲到案前,对着神龛拜了起来:“还请神明多担待啊,我家先生他从来就是笨手笨脚的。”然后似乎就像对着父亲一样小声地教训起来:“你啊,多耐心点,别给神明添麻烦。”

    母亲确实不放心,第二天吃完中午饭,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那个“正在做义工的父亲”,母亲还是坚持让我带她来探视。

    主持一样泡了茶,阳光一样很好。他们一样聊着父亲和这寺庙的各种事。临行前,母亲同样忍不住问主持,主持一样当即帮忙问卜。这次的答案是:今天表现有进步了。

    “真的啊,太好了,值得表扬,我明天做你爱吃的卤鸭过来。”于是又三四十分钟的摩托车车程。

    再隔天,吃完午饭,母亲又提出要来探视,当然还带上卤鸭……慢慢地,主持的答案是“不错了”、“做得越来越好”、“做得很好,神明很满意”。母亲每次要到镇海宫时,总是笑容满面的。

    算起来,父亲的义工生涯满满一个月了。按照母亲此前问卜的结果,父亲先要在这做满一个月,如果不够,再转到另外一座庙——那意味着还要找另外收留的神明。

    这天午饭后准备出发时,母亲像是一个准备去看揭榜的人,意外地心神不定。一路上,她一直追着问:“你觉得你父亲这个月表现合格了吗?他肯定要犯些错,但神明会理解吗?你觉得你父亲在那做得开不开心?”

    我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我们一进到寺庙,主持果然又泡好了茶。

    母亲已经没有心思喝茶:“我先生他合格了吗?”

    主持说:“这次别问我,你坐在这休息一下,傍晚的时候你自己问卜。”

    这次,母亲顾不上喝茶、说故事了。她搬了庙里的那把竹椅,安静地坐着,慢慢地等着阳光像潮水般退去,等待父亲接下来的命运。

    或许是太紧张,或许太累了,等着等着,母亲竟然睡着了。

    站在镇海宫往外望,太阳已经橙黄得如同一颗硕大的橘子,正一点点,准备躲回海里了。

    我轻轻摇醒母亲,说:“该问卜了。”

    被我这一摇,母亲突然从打盹中醒来,醒来时脸上挂着笑。

    “不用问卜了。”母亲说。

    她说她看见了,看见父亲恢复成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光滑,肉身才刚刚被这俗欲打开完毕,丰满均匀,尚且没有岁月和命运雕刻的痕迹。他剪着短发,身体轻盈,朝母亲挥挥手,就一直往隐秘模糊的那一方游过去。身影逐渐影影绰绰,直到完全的澄明。

    “他走了。”母亲说,“他释然了,所以解脱了。”

    说完,母亲的眼眶像泉眼一样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有多少东西从这里流淌出来了。

    要离开镇海宫的时候,母亲转过头,对镇海宫里端坐着的神明笑了笑。

    我则在一旁,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着:“谢谢您,母亲的神明朋友们。”

    我再一次相信神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