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实生活依然是那么具体,所有这些并不能改变他眼前的一切状况……这天上午,全校师生在中学的大操场上听忆苦思甜报告。为了加强这个忆苦会的效果,这天早晨全校师生都吃“忆苦饭”,大家都是一人两个搀和了糠的黑面馍和一碗白开水。这顿饭消灭了学生之间的贫富差别,大家都成了孙少平和郝红梅。
忆苦的正是郝红梅村里的一位老贫农,他穿一身破旧衣服,但头上却拢一条雪白的新毛巾。这老汉显然已经做过许多这样的报告,熟练得象放录音似的往下说。说到该下泪的时候,就掩面痛哭,场上也有人随之抽泣起来。在这个没有台词的静场中,就见主席台左侧一位专门选拔来呼口号的大嗓门同学,看着手中的纸单子,带领大家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同学们都跟着他高呼口号,声音震得崖洼洼响。口号呼毕之后,接着那位老汉又忆起苦来,并且还几次提起一个姓郝的地主如何压迫他。少平看见郝红梅的头一直低着——这老汉大概说的是她爷。
孙少平正和大家坐在一起听这老汉声泪俱下地忆苦、他旁边的金波用胳膊肘戳了一下他,低声说:“你爸来了!在会场后面……”
孙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慌得站起来就往后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要给老师请个假,又折转身走到班主任那里。
少平给班主任老师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猫着腰从这个严肃的场所中走出来。他已经看见父亲的头拐来拐去在人群后面向前边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他。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家里又发生了什么灾祸。父亲没什么大事,从不到县城来,现在他竟然跑到学校来找他,肯定家里又发生什么事了。是的,他看见他。一脸的愁相,手里拿着个烟锅,也不吸,只是焦急地望着前面。
直等少平走到父亲面前时,老人才看见他。
他先紧张地开口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来寻你商量个事。少安出门去了,我想叫你请假回去帮助我劳动一段时间。”
少平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是集体场所,他也没再问什么,先把老人引回了他的宿舍。
到宿舍以后,少平给父亲倒了一杯开水,才又问:“我哥到哪儿去了?”
他父亲一边喝水,一边絮絮叨叨给他说了少安到山西看媳妇的事。
“你哥一走,门里门外就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再说,少安在门外一天,就少一天的工分,你回去顶他出山劳动,就把这空子补起来了。爸爸本来不想耽误你的学习,但盘算来盘算去,你哥要是娶媳妇,咱们少不了要借帐债,因此,多一个工分是一个工分……”
少平立刻对父亲说:“我明天就和你一块回。这学校也是天天劳动,又不好好上课,在这里白受苦,还不如回去拿两个工分。只要请假不超过半年,将来毕业证还是可以混一张的。”
“你哥一回家,你就马上再回学校来念书!”他父亲对他说。
过了一会,少平突然又问:“我哥怎跑到山西去看媳妇哩?”
玉厚老汉接着又对儿子说了贺凤英提亲的前前后后。
少平听完后,半天没有言传。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润叶姐。凭他的敏感和润叶姐几次通过他捎话让他哥来城里,而她又不对他说让他哥来做什么,他就隐约地意识到润叶姐和少安哥之间有了“那种瓜葛”。他已经多少体验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因此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些敏感。从内心上说,他多么希望哥哥能娶润叶姐这样的媳妇。如果润叶姐成了他的嫂嫂,那不仅是少安哥的幸福和骄傲,也是他的幸福和骄傲。但他也很快想到,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哥是农民,而润叶姐是公派教师。至于两家的家庭条件,那更是连比都不能比了。他当然知道,润叶姐和少安哥小时候一块长大,两个人十分相好——可相好归相好,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又感到,润叶姐对少安哥感情很深,而且看来最近很痛苦。她知道不知道少安哥已到山西去相亲?假如她真的爱少安哥,而少安哥也没给她说就去找另外的女人,那她会多痛苦啊!他要不要去给润叶姐说说这事呢?不是专门去说,而是找个借口去她那里,先说别的,然后无意中再带起这事……
他很快又想:不能!他对润叶姐和少安哥的事一点也不知情,怎么能冒冒失失去给她说这些事呢!
过了不多一会,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了,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快吃饭时,少平正要拿以前润叶姐给他的粮票换成的几张白面票,去给父亲买饭,金波却从街上买回来一堆烧饼和二斤切碎的猪头肉。再没有比金波更可爱的人了!他会忠诚而精明地为朋友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周到的帮助。当金波听说他要请一段假回村子的时候,立刻把家里他住的窑洞门上的钥匙交给他,同时指着吊在那把大钥匙上的小钥匙说:“这是我窑里箱子上的钥匙,箱子里有纸烟,熬了的话,拿出来抽去,烟能解乏!”
少平笑了笑说:“你先不敢给我惯那毛病!”
孙玉厚老汉也笑了,说:“你们还小,先不敢学这。烟这东西一沾上就撂不下了!”
第二天早晨,金波去县贸易经理部找了他父亲认识的一个司机,少平就和父亲坐顺车回了双水村……孙少平回到村子的第二天,就跟一队的人上山锄地去了。尽管他生长在农村,也常劳动,但这大伏天在山里苦熬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晚上他累得只喝两碗稀饭,就去金家圪崂那边睡觉去了。当然,在去金波家之前,他都要顺路去学校一趟,在本村教师金成的办公室里把当天的报纸一张不剩地看完。看完报纸后,他就得赶紧去睡觉,因为第二天天不明就要出山。在睡觉之前,金波他妈通常都给他枕头边放一点烙饼或者白馍。金秀也象对她哥金波一样,见他来时,还给他打一盆热水,让他泡一下脚再上床,说这样解乏……在这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太阳象火盆一样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庄稼人出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笑容来了。到处都能听到庄稼人的叹息,听见他们忧愁地谈论今冬和明年的生计……现在,只有川道里那点有限的水浇地,庄稼还保持着一些鲜活。这是因为入伏后曾用抽水机浇灌了一次的缘故。但是,这点全村人的命根子也已经危在旦夕。因为东拉河里再也坝不住多少水了——这条本来就不大的河,现在从下山村发源地开始,就被沿途各村庄分别拦截了。至于哭咽河的水,早已经涓滴不剩——那位神话中失恋男人的眼泪也被这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据村里老庄稼人推断,川道的这点庄稼如果再不浇水,恐怕不出一个星期,就和山上的庄稼差不多一样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