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他现在得打问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走时就准备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揽工的,谁知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见少平——家里写信,也都是寄到这里让他们转交的。

    孙少安走到一个扫街道的老头跟前,先掏出一根纸烟往老头手里递。老头一惊。少安忙笑着脸问:“老人家,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说着,并拿出打火机给老头点烟。

    老清洁工人受感动——他大概没碰见过这么客气的问路人。

    老头举起手里的扫把,热心地给他指点了半天——其实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少安对这老头道了谢,就急忙向前面走去。他心里踏实了下来。

    他刚踏进邮政所的大门,就被照看门房的老头大声喝住了。当少安说出他要找的人时,门房老头告诉他,金俊海父子都出车去了,一两天内不会回来。

    去他的!这该怎么办呢?

    孙少安立在大门口,头上急得冒出了一层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打问弟弟的下落?

    他惶惶不安地转到街道上,立在一个小杂货门市前,盘算他该怎么办。

    他想起了润叶。除过金波父子,这城里他认识的人就是润叶和她二爸了。田福军是地委书记,说不定门上有站岗的警察,他进不去。润叶听说在团地委工作,门上可能没警察,但他又鼓不起勇气去找她啊……根据树木和电线杆投在地上的影子,少安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论长短,他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对,赶快去找旅社!要是晚上没地方住,他就得在这街上蹲一夜了。他看见东关房墙上有许多箭头,指着一些旅社的去处,他凭在原西县城的经验,知道这些旅社都是私人开的。他不敢去住“黑店”,因为他身上装几百块钱呢!万一叫小偷摸走了,那还了得!听说城里贼娃子很多——城里人钱多,贼娃子当然都往城里跑;他们村的金富听说就在黄原做这“生意”。

    他决定去住国营旅社。他对公家单位有一种传统的信任感,觉得那里面要安全一些。他要时刻留心自己身上的钱。因为第一回出远门,他实在估摸不来花费,就多带了一些钱。另外,他不知弟弟已经牺惶成个啥了,准备随时帮助他解决困难。

    孙少安背着黑人造革皮包,穿过东关拥挤的人群,到了黄原河老桥,便向对岸的大街道上走去。他一路留心着看门牌上的字,寻找住宿的旅社。他肯定公家的旅社都在大街上。

    接连问了几家旅社,都已经客满了。孙少安这才有点紧张起来。啊呀,大地方的确不是土包子来的,有钱连个住处也找不到!

    孙少安惊惶失措地从黄原街上走过来,一直都快到北关,还没找到个住的地方。

    他无意中瞥见了“黄原宾馆”的牌子。他知道这是个高级地方,不知道老百姓能不能住?

    因为再没有其它办法,少安就冒出个颇有气魄的念头:干脆到“黄原宾馆”去碰碰运气!

    他于是鼓足勇气,心“咚咚”地跳弹着,走进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孙少安运气不错!“黄原宾馆”最近会议不多,接待零散客人。

    “我住旅社……”他胆怯地走到登记室的柜台前,结结巴巴对里面一位“办公”的姑娘说。

    “旅社”二字显然使搞登记的姑娘好奇地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那姑娘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少安陪着笑脸说。

    姑娘一边开票,一边说:“证件。”

    “证件?”少安吃惊地问。

    那姑娘抬起头来,停止了开票,说:“你是哪儿的?什么单位?”

    “我是个农民,来这里找我弟弟,因此没证……件。”他老老实实说。

    这姑娘看出他不是撒谎,又问:“那你带着介绍信吗?”

    去他的!走时都忘记在田海民那里开个介绍信了。他只好又照实说:“我走得忙,忘记在队里开介绍信了。”“按规定,没介绍信我们不能让你住。”那姑娘把笔搁在了一边。

    “啊呀,好同志哩!我这是初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一条街走过来也没找下个住处,你就行行好,让我住一晚上……”少安可怜巴巴地央求这位搞登记的姑娘。

    那姑娘看他这么恳切,犹豫了一下,就把票开了,说:“那你明天得另找地方去住。交十八元钱。”

    我的天!住一晚上就得十八块?

    如果原来知道贵得这么惊人,那他宁愿在街上蹲一夜也不来这里!

    但现在他不好再退缩了。人家“破例”让你住,你再不识抬举,那就不象话了。

    去他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熊话,十八块就十八块!

    少安于是很有气魄地解开外衣,从贴身衬衣的口袋上取下别着的领针,掏出两张硬铮铮的“大团结”,递给了开票的姑娘。

    办完手续后,他根据发票上的房号,上了中楼第三层。

    服务员把票据和他本人反复打量了半天,才把他引到了房间里。

    少安进得房间来,惊讶住了。哈呀,这么阔的房子啊?地上铺着栽绒毯,一张双人软床,雪白的被褥都有点晃眼;桌子上还搁架电视机……嘿,花这十八块钱也找得来!

    他把黑人革皮包搁在墙角的地毯上,新奇地又把这房间细细察看了一番。当他推开过道里一个小门时,发现还有一间小房——嘿,这是澡堂子嘛!还带厕所着哩!他立刻激动地走进去,把搪瓷澡盆的水龙头拧了一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股水,浇了他一头,也吓了他一跳。

    他慢慢才弄明白,一个带喷头的软金属管一头连着水龙头,一头架在半墙上。哈呀,这澡堂子既可以躺到盆子里去洗,又能淋浴,先进透顶了!

    孙少安拿干毛巾把湿头发擦了擦,就从“澡堂子”里退了出来。

    他现在才又发愁地想,他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弟弟。无论如何,今晚上就应该找到少平。否则,明天人家就不让在这里住了,他还得为自己的住处熬煎。再说,这地方房费太贵,人家让住也不敢再住,只敢凑合这一晚上。

    他走到窗户前,两只手托在窗台上,焦虑地望着外面。天临近暮黑了,远远近近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