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大署过后,一进入中伏,垂直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热。好在黄土高原有充足的风,这些日子,还不象中部平原那样昼夜都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当然,整个白天,如果你在高原烈日下活动,那多半得晒掉一层皮。只是夜幕一旦扑落,大地上常常会吹起凉爽的清风,使人感到这个季节有多么美好……在这个火一般炎热的季节里,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心中也象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该分配到黄土高原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到了另外的单位。看来田晓霞成了他们这届毕业生中的幸运儿——谁不愿去当一名记者呢?更何况还要进大城市去工作和生活!

    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传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和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黄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田福军夫妇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为他们的女儿高兴。事到如今,福军才猛然觉得,也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业就是记者工作!这孩子思路敏捷,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另外,她性格泼辣,爱跑动,又不怕吃苦——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要的。

    实际上,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

    没想到这个理想就这样变成了现实。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

    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要离开黄原,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

    那么,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

    她很快想到了孙少平。

    是的,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和少平在一块。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

    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种连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毫无疑问,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没有一个男人象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和他在黄原交往以来,每想到他,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是的,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和自己接近。在我们的生活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不是家庭、职业、社会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近;而实际上,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两个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田晓霞决定立刻去找孙少平。

    上次实习走前,少平告诉她,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她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但她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离开黄原城。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到他!她在心里调皮地说: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飞!

    其实,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不过,用不了多少天,这里也就完工了——他现在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太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道。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赶忙把那件比身体还脏的汗衫套在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动。

    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黑话”来。象上次一样,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骄傲!

    晓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先赶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

    记者?对孙少平来说,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闻——一条让他震惊的新闻!

    他那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是的,她要远走高飞了。他再一次认识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

    “你能不能请半天假,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于是赶快转了话题。

    “行!”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块呆一段时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边流逝。是的,流逝。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去换换衣服!”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然后两条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就又跑回来了。他没忘记带了二十元钱——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一顿饭,以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相跟着从南关的大街上走过来。

    在影剧院附近,满怀激情的孙少平,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这时候,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个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

    少平让晓霞坐着,自己跑前跑后,买了四菜一汤,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

    晓霞今天象个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她感到自己的眼窝有点热。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让一个男人花钱为她买酒买菜。她长大后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又如此踏实;就象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样……酒菜齐备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少平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轻声说:“祝贺你。为你干杯!”

    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视线有点模糊了……

    两个人不象过去那样,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此刻,他们都默默地碰杯、喝酒、吃菜,很少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