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责任制以后,碰巧孙玉亭的几块地都和金强家的地紧挨着,玉亭和凤英劳动实在差劲,好多情况下,都是他们的大女儿卫红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至于金强家,我们知道,其他人都在忙“生意”,山里的活也是金强一个人干。

    两个青年常常在相邻的地里不期而遇。卫红终究是个女孩子,地里的活干起来相当吃力。有些活路她实际上根本干不了,急得坐在地上抹眼泪。这时候,金强就把自己地里的活撂下,过来先帮她干活。人心是肉长的。久而久之,孙卫红感到,世界上再没有比金强更亲的人了。金强帮她干完活,她就又过去帮金强干活。后来,他们实际上是一同在耕种两家相邻的土地。他们在劳动中建立起无比深厚的爱情。两个人在山里同吃各自带来的饭;休息的时候,卫红给他补缀柴草挂破的衣衫,他给卫红挑扎在脚心的葛针……谁都知道,金家和孙玉亭家的矛盾极其深刻。两个相爱的青年也都清楚这一点,但爱情的藤蔓可以越过任何篱笆而盘缠在一起。他们是双水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因为前两年“朱丽叶”年龄还小,婚姻尚未被提起。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属于何种性质……在家里出这样的大祸以后,金强已经忘记了他的“朱丽叶”他更不会想到,亲爱的卫红在这时候走进了他的家门——她可是从来也没上过他家的门啊!

    不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在金强的脑际掠过:卫红是不是来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从今往后就一刀两断了?

    完全可能!是啊,哪个女人再愿跟他这样家庭的人结亲呢?

    金强顿时感到两眼一阵发黑。

    他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望着立在他面前默默无语的卫红,不知该说什么。

    卫红仍然默默无语。金强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她立了一会,便坐在灶火圪崂,替他拉起了风箱。

    金强木呆呆地站在旁边,闭住的眼睛——泪水汹涌地冲出了眼眶。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揭开锅用勺子搅了搅米汤。

    开锅以后,卫红站起来,低头抠了一阵指甲,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开口说:“我想……到你这边来过日子……”

    这位十九岁的姑娘说完这句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旁。

    金强又感动又激动,说:“你给你爸你妈说了没?”“没……”卫红仍然低头抠指甲,“最好叫个大人给他们说一说……”

    大人?他家哪来的大人?大人都成罪人了!金强知道,玉亭叔革命性很强,他怎么可能让卫红和一个“阶级敌人”的子弟结婚呢?再说,那年为玉亭叔和他三妈王彩娥的事,两家人结仇太深……

    金强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亲爱的人说:“你先回去,罢了叫我想个办法。”

    卫红走后,悲喜交加的金强先硬劝说着让他妈喝了一碗米汤。

    此后,他就一个人蹲在院墙角里,困难地咽着吐沫,不知该怎样给玉亭叔说他和卫红的亲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二爸。二爸尽管和他们家、玉亭叔家的关系都不好,但这终究是个“大人”。他知道,二爸二妈对他一直都是好心相待,不象对父母和哥哥那样心怀敌意。事到如今,也许只能依靠二爸为他作主……金俊武听完侄儿给他叙说了他和卫红的事后,震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俊武能料到他哥他嫂和大侄子的下场,但万万料不到二侄子和孙玉亭的女儿粘到了一搭。

    他首先气愤地想起孙玉亭和俊斌媳妇的“麻糊”事件。虽然那事过了好几年,一想起来仍然叫人怒不可遏。

    不过,另有一股热流随即淌过了这个硬汉的心头,他为孙玉亭的女儿如此深明大义而感动不已。不简单啊!一个十九岁的女娃娃,能在这样的关头做出这样的抉择,能不叫人眼窝发热吗?

    金俊武没有往下考虑,就一口答应了侄儿的请求。

    金俊武同时意识到,他将要负起的是一个大家庭主事人的责任。弟弟俊斌那门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经断了根,哥哥俊文一家三口虽然活着,但基本上也完蛋了,只留下金强一条完整的根苗。他金俊武不能让这家人也绝了门。金强已经二十六岁,如果不是卫红这么好的孩子,那个女娃娃还愿意和贼门人家结亲?要是金强打了光棍,大哥那门人也就断了后代,金家的后世不堪设想!要是这样,他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但是,金俊武答应了侄儿之后,才感到这事十分棘手。他和孙玉亭多年来一直势不两立,怎么可能做通他的工作呢?再说,上玉亭的门本身就令他万分为难!

    唉,事到如今,他金俊武只能抹下脸去为侄儿求亲——金家再有什么资本逞强斗性哩!

    金俊武突然出现在孙玉亭家的黑窑洞里,也着实让玉亭两口子大吃一惊。

    虽然金俊文一家已经臭不可闻,但金俊武仍然是金俊武。对金家湾事实上的领袖登门拜访,感情上敌对的孙玉亭夫妻也不能不流露出某种荣幸之色。在农村,不管你身居何种要职,如果你家境贫困,就自然对家境好的人心怀敬畏,更何况,这金俊武不仅光景在村中拔尖,同时也是双水村的领导之一,而且敢和卓越的田福堂分庭抗礼!

    贺凤英马上用一只豁口破碗,为金俊武倒了一点白开水。金俊武反客为主,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

    俊武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说明了他侄儿和卫红的事,希望玉亭夫妻支持两个娃娃的婚事。

    “……我哥一家是完了。你们清楚,几年来,我和他们也早断了来往,别了兄弟之情。但金强是个好娃娃,这村里人都能看得见。”

    “至于咱们两家的关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后成了亲戚,我想也不必再计较过去的那些碰磕。同村邻居,有点什么不美气也是难免的。你们都有文化,我想会宽怀大度对待这些事。再说,就是我们之间有点不和,也不应该影响娃娃们的亲事……”

    金俊武雄辩而诚恳地对他的前对手说了一大堆热枕话。

    孙玉亭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夹纸烟的手指头索索的抖着,别过脸不再看金俊武。贺凤英也吊着个脸一言不发,低头在锅台上拿切菜刀砍一颗老南瓜。

    黑窑洞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孙玉亭红脖子涨脸对金俊武说:“这事弄不成!我怎能把卫红给了犯罪分子的后代?就是这话!你们是白日作梦!妄想把我的女儿拉入那个黑染缸?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