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十一月,京都城中发生不少大事。
先是三朝世族的杜家因意图谋逆被降旨贬黜,全家上下发配南疆,且子孙后代都不得回京。连出身杜家的淑妃也被降为七品御女,膝下的四公主交由太后教导。一个族史比王朝还长寿的家族,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据说竟是因为淑妃的胞弟与人密谋造反,在雀屏山下被皇上和一干大臣亲耳听见。虽然此事听来蹊跷,毕竟谋反是掉脑袋的大事,怎会随意在人流往来处交谈。但皇上在朝堂亲口下了定论,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要对前朝世家动手了,于是便无人敢多言。
当今皇上自登基时起就施行仁政,此次也不忘显示仁君风范。在金銮大殿上,朱批一挥:念杜卿为朝效忠多年,且其子年纪尚轻不知事,于是从轻发落。
否则沾上了谋逆的罪名,不用鲜血把东市的刑台染红,怎可能善罢甘休。
杜宗瑞三人此刻还躺在刑部的大牢里,身上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却个个脸色惨白。他们尚不知杜家事变,还翘首盼着家里将他们救出去,等听到了降罪的圣旨,惊骇绝望之下竟一齐昏厥过去。
杜家树倒猢狲散,百姓倒是拍手称快。特别是这些年来被杜府欺压过的人家,在杜府门前连放了一个时辰的鞭炮。混乱中犹能听见几个男子高声喊着,“三妹妹,杜家终于遭报应了,你可以安息了!”想来也是曾被杜宗瑞三人欺辱过的可怜人。
杜府门前的牌匾被打落在地,踩上了无数的鞋印,断成两截。高悬的灯笼被石子打得摇摇欲坠,紧闭的朱门内,主子还是奴才已然分不清,全部扭打成一团争夺着散落的钱财玉器,桌椅家具倒了一地,满目狼藉。
而,另一件则是一门喜事。
靖安侯府请了宁平长公主做媒人上谢府提亲,求娶的正是不久前与毅王和离的谢氏女。听闻,侯府携带的礼单光是念就念足了一盏茶的时间,而两人的婚事双方大抵也下定论了。此事一时成为京都城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如盈继被毅王顶着抗旨的压力送回谢家之后,又一次成为各种传言故事的主角。但与之前的满城冷讽不同,这回更多的是在感叹她的际遇,先是郡王妃,现在又成了未来的侯夫人,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可比的。
更何况嫁的还是定远大将军,京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未婚才俊。这让不少把楚瑜作为春闺梦里人的小姐们哭了一夜,拈酸想着谢如盈有何好的,被人休了还能再嫁得这么好。
谢府里,宁平长公主坐在上座,端着一杯茶还没喝两口,就看见手边的楚瑜已经等不及地朝她使了使眼神。宁平长公主是看着楚瑜长大的,心里也把她当自家的小辈。她正感慨着岁月匆匆,当年才到她半腰高的孩子,现在也要成家了。可惜她略带伤感的情绪还未上来,就被楚瑜先惹笑了。
“你这孩子,纳彩可是大事,你急什么?”长公主低声说了楚瑜两句,喝了口茶,继续听着庭下的侍者高声念着礼单。
自雀屏之行后,楚瑜为了练兵就搬进左都营里,平日里少有闲暇的时刻,因而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和谢如盈联系。
今日上门纳吉,楚瑜本还想着能与谢如盈见上一面,但一进门就被领到了待客的前厅,坐了半晌也只瞧见了几个躲在屏风后的丫鬟,心里不禁有些惋惜。待长长的礼单念完后,也该谈正事了。楚瑜只好将心思掩下,一心讨好未来的岳父岳母。
谢父与谢母带着笑坐在对首,目光时不时看向楚瑜,眼神里带着打量,但更多的却是欣赏。先不提这年纪轻轻的靖安侯已有了多大的作为,就是只看楚瑜清逸俊秀的外表就不禁心生好感。
等一连繁琐的礼节程序走完,又在谢府用过膳后,已是日头偏西。
问名、纳吉倒是还好,毕竟以楚瑜用情之深,就算八字不合也是认定要娶谢如盈为妻的。但在听了测算的结果后,楚瑜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她与谢如盈八字相合,果然就该做夫妻。
楚瑜把宁平长公主送回公主府后,一扬马鞭就朝家中赶去,神色间颇有些迫不及待。她打算领个前往宁淮一带的差事,亲自去一趟南边,捕两只大雁来作为聘礼。
正所谓,天南地北双飞客,即使谢家并不强求,她为了这里面的寓意也想走一遭。正好皇上近来想对前朝世族动手,宁淮的世族就有三家。以她的身份去查探情况,再合适不过了,毕竟她的祖籍就在宁淮的江阳府。
此行宜早不宜迟,早一日提着聘礼上门将婚期定下,她就早一日能将谢如盈迎娶进门。
谢府里此刻也是洋溢着一片喜气,大大小小的丫鬟聚在谢如盈的暖阁内,左一句右一句地谈论着方才上门的未来姑爷,教谢如盈忍不住羞红了脸。
“那楚将军的模样一点不像武夫,反倒更像戏文里的书生。玉树兰芝,龙眉凤目。”春桃与蓝玉年纪相仿,胆子还更大些,挤在屏风后偷听的就有她的一份。此时她正大大方方地向其他人形容起楚瑜的模样,最后一句还把谢宴松私下里评价楚瑜的词也照搬过来。
“模样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对小姐好。”蓝玉板着语气开口,下一句就忍不住笑了,“你们可知道靖安侯府送了多少礼?我可是边听边数了,除了俗定的三十样求吉礼,还多添了八十几样东西呢,什么东珠、如意、鹿皮、紫貂……听名字就可值钱了。”
蓝玉最后这句话一下就将话题带偏了,一个个丫鬟争先恐后地说起自己听到了礼单上的哪样东西,又讨论起哪个最值钱。
谢如盈笑了好一会,说道“我今日才知道,府里原来有这么多的小财迷。”
“小姐,这男人说再多的话,都不如拿出手的真金白银。”蓝玉俏皮地眨了眨眼,却被谢如盈屈指弹了下额头,委屈地鼓着脸。
“你这丫头,掉钱眼里了。又是男人又是金银的,不许胡说。”说着谢如盈又对着其他丫鬟嘱咐道,“你们这些话也就在我这说说,可别让老爷知道了。”
丫鬟们答应了一声,脸上堆着笑,又一言一语地分辩起嫁衣上要绣什么花样才好看。等到时候也不早了,才各自散去。
蓝玉起身将大敞的窗关小,视线扫过谢如盈芊白的手指,突然道“小姐,你的蔻丹……”
被蓝玉这么一提醒,谢如盈才发现自己竟一直紧攥着绢帕,指甲上的蔻丹已经被蹭花了。她摇了摇头,没有再染的心思。
自今早楚瑜带媒人上门后,她的心就跳的快极了。在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倚着楼栏吹了许久的风才镇定了些。
她分明不是第一次谈婚论嫁,之前那次嫁于郡王时,还是以皇室礼仪举行,更加盛大隆重。可却不知为何,如今楚瑜仅仅是上门提亲,就让她张皇失措。
她与楚瑜今日才议了亲,她竟觉得已经过了好久。
可莫要糊涂啊。
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警醒着自己。
父母与丫鬟们不知背后的辛秘,所以为她高兴。可自己是清楚的,更是明明白白看见的。从知晓辛秘的那刻起,她就没有往外说的念头。毕竟她无法想象此事被天下人知道后,会造成什么样局面。
楚瑜是女人,她也许是喜欢她的,源于她的容貌,源于曾经对她的求而不得。
而自己也只是为心里的不甘与嫉恨再赌一局而已。
然而再想起楚瑜,谢如盈的心还是砰砰直跳。
楚瑜刚下马,就得知老夫人正在等着她。只好吩咐知善去为她打点行李,自个往后院大步走去。
侯老夫人戴着抹额靠躺在罗汉床上,脸上带着病色,了无精神。她看见楚瑜进门,开口问道,“议亲之事如何了?”
“一切顺遂。”楚瑜在她面前坐下,看桌上还放着一碗药,一旁服侍的怡然对他微微摇了摇头。楚瑜于是将药端起,试了试温度后,勺了一匙喂到老夫人嘴边。
老夫人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毕竟这样长慈子孝的画面,从不曾出现在她与楚瑜之间。
“天冷了,母亲还是该多注意身体。”楚瑜见老夫人喝了一口药就皱起眉头,便从果盘里拿了一颗蜜饯递了过去,就这样一口药一颗蜜饯地将汤药喝完。
“明日请姜太医来给您诊脉,开些温补身子的方子。”楚瑜随手接过怡然的帕子擦了擦手,又语气自然地道,“我明日也许要出趟远门,您若在家觉得没趣,就将阿姊从徐府接回来住几天。”
“可是有什么差事?”老夫人倒也习惯了楚瑜出远门办事,只简单问了一句。
“嗯,皇上指派了我,轻易推脱不得。”楚瑜说起谎来也是一本正经,态度严肃地仿佛真的接了旨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