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女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在广阔的湖面上更显飘渺,她唱道,有燕南山,衔茸归巢。彼期至兮,梦入窗晓……
夜水寒冷,在此处的船舱内却只觉得浑身炙热。
谢如盈迷蒙地睁开眼,眼中水光潋滟,她的唇瓣愈显得红润,还有一小道轻微的咬痕印在下唇上。舟子在船尾缓缓地摇着橹,船桨有节奏地击打着水面,船身摇晃着。
她刚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脸颊更红更热了,羞怯之下竟然差点掉下眼泪来。
楚瑜用手轻拭过她的唇边,带着薄茧的指腹又让谢如盈一颤。她深情地看着她轻声道,“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谢如盈一听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她以袖摆掩面,提起桌上的兔子灯,只道,“我去放花灯。”便脚步踉跄地逃出船舱去。
风冰冷地袭来,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衣摆。她在船头蹲坐下去,将手中的兔子灯用力向远处一抛,也不管它是否稳稳地落在湖面上了,就只盯着倒映着一抹残月的水面出神。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她果然只是爱她的容貌吗。
尽管她心中早就有所猜想,但还是免不了失落和难堪。她想,你不过是好女子的颜色,又何苦要惹得我心神动荡。我当初只想借你从泥淖中脱身,现下差点将自己的心一同搭了进去,只怕在我红颜老去之后,境况更不如过去在毅王府中的日子。她这般想着,一连串的泪珠就流了下来。
突然,只觉得身上一暖,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披在了她的背上,氅内还余留着些许温度,隔挡了夜间的清寒。
“如盈,你可是生气了?”楚瑜站在她的身后问道,她看不见谢如盈的正脸,只以为她是在怪她唐突的举动,这才气得跑了出来。
谢如盈犹然低埋着头,说道,“楚瑜,送我回府吧。”她的声音还带着明显的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哭了?”楚瑜一怔,将谢如盈拉了起来,看见了一滴还挂在她眼睫处的眼泪。她的眼神瞬间也起了一层阴霾,只是面上还勉强带着笑,“为何哭,因为我方才……亲了你?”
谢如盈不答话,良久之后才摇了摇头。湖中的歌声终于停了,片刻寂静之后又传来了缕缕琴声,如珠如泉,哀怨凄清。
谢如盈听着,忽然说道,“那歌伎今日有人为她豪掷千金,待她老去又有几人肯听她弹唱一曲?”她看楚瑜的眼神中含着悲伤,说的是歌伎问的却是自己。等她年华逝去颜色凋零,她又将会如何?
楚瑜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谢如盈的意思,沉声道,“如盈,你未免太看轻了你自己,也太看轻了我。”她也不再多说什么,高声朝船尾唤道,“船家,靠岸。”
待画舫摇摇晃晃地靠在岸边后,楚瑜从船舱内拿出了谢如盈的斗篷帮她穿上,小心地扶她下船后,便松开了手,沉默地走在了她的身后。
谢如盈哪次见了楚瑜不是被好声好气地体贴着,这会察觉到了楚瑜的冷待,心中更加难受。她只是将心里的不安说了出来,或许听着有些不适,可楚瑜竟然因此对她冷了脸,她的那些顾虑更是没想错了!
她这般想着,也就使起了小性子,转头说了句,“无需你送我了,我自己回去。”话说完,她就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楚瑜步子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反思着是自己过于急躁了。于是便上前几步直接将人拦腰抱起,问道,“我若偏要送你呢?”她的话音里带着往常一贯的温柔。
谢如盈鼻尖一酸,但依然还在嘴硬。头明明已靠上楚瑜的肩侧,口中偏还说着,“那也是你应当的,谁让你无故将我带了出来。”也不知府里的丫鬟见她不在屋里,府中到处也寻不到,这会儿急哭了没有。
楚瑜脚步稳健地走着,闻言低头看她,“也不算是无故,今晚本想逗你高兴的,没想到又惹你哭了一回。”他停了停,叹道,“如盈,我与你一样是女子,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我当日在你面前宽衣解带,不异于将身家性命交到你手里,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你还不清楚么。你只怕我往后会变心,我却更怕你的心从来不在我身上。”
谢如盈一听,心里还没生出想法,嘴角却已悄悄扬起了。
她不会说她从前只是看上了她的权势地位,只是听了与她初见时的一席话后,赌她能够为她做到何等地步。这些,她们都心照不宣。
——
自天破晓后,楚瑜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了。除夕当晚她彻夜守岁后,才闭目小憩半刻,就不得不起身穿戴整齐,顶着晨风冒着雪,进宫参加大朝会。各京官和地方正五品以上的官员皆齐聚金銮殿中,向皇帝恭贺新禧。又再用了正旦之宴后,众人出宫时已是日夕。
楚瑜刚登上了侯在宫门外的马车,就听有人高声叫道,“楚施主留步,家师有请楚施主一叙。”
楚瑜推开车窗一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小沙弥,身穿灰袍,头戴僧帽,正双手合十地道,“家师是普慈寺的空明方丈。”空明乃是如今大启的国师,深得圣心,今日自然也被召进宫了。
“我竟不曾听说国师近来收了徒弟?”楚瑜边问着,边出了马车。抬头一望,果真看见了站在护城河边身着白色僧袍的空明。
空明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自幼削发为僧,佛法上颇有造诣,然,比起他的佛法更出名的是他那妙手回春的医术。此时的地面还积着一层厚雪,天也时不时飘落些雪绒。但那和尚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僧衣,寒风吹过时,尚能从他的宽松袖口中看见清瘦的腕骨。
空明抬眸朝楚瑜看了一眼,眼神古井无波。他骨节分明的手中还在不停地转动着佛珠,另一只手的指尖却夹着一张纸。
“国师别来无恙。”楚瑜走到空明面前,也行了个佛礼。
“阿弥陀佛。”空明又敛目微微低头,将手中的那页纸交于楚瑜,开门见山地说道,“楚施主,贫僧日前改了药方,此方的药性比起以往温和不少。然犹有伤身之处,施主切记。”
楚瑜笑着接过药方,大致扫了一眼,看见了几味乌贼骨、白及、地榆等熟悉的药名,就将方子收了起来,说道,“多谢。”又提了一句,“过阵子我携家母到普慈寺上香,到时必来听国师讲经。”
空明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了。他唤了一声小沙弥,两人踏着雪慢慢走远,在满是车辙的雪泥中只留下了两道不起眼的脚印。
这不过是一个插曲,也鲜少有人注意到。
楚瑜回了府就随手将药方给了清然,令她按着方子去药房抓药,每隔两日就熬上一碗端来,更不曾细说其中的药效。她吩咐完,揉了揉眼窝,正要换衣休息。未料外衣都还未解,就接到了皇帝的一份密信。
“陛下在昨晚的除夕夜去了一趟春泽苑。”送信的影卫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将信放下,匆匆离去。
楚瑜拆开封泥,从信中拿出了一份名单。薄薄的两张信纸上,记下了十多个姓名。她一一看着,目光突然在“罗佑安”这一行上停滞。
罗佑安。
当年忠勇侯的世子,废太子的伴读也叫罗佑安。这天底下可没这么巧的事。
皇帝登基之后,废太子被软禁幽山的春泽苑,他的一众党羽也全被清洗。那时楚瑜尚未回京,只听说当时的朝野一片动荡,每日都有人从朝堂上直接被拖到东市口砍了头。
其中,作为太子妃母家的忠勇侯府,府中上下全被流徙凉州,还未走到河西就已死伤过半。没记错的话,病死在途中的就有这位世子。只是不知,这死去的世子到底是真是假了。
楚瑜将名字记下后,便将信纸扔到了烛罩里烧成了灰烬。
明机府的十二卫现下已经粗具规模,近千名人手都是由楚瑜亲自过目定下,要么是跟随她多年的兵卫,要么身手敏捷的御廷军,可以说比她当年战场上带的亲兵还亲两分。
她直接点了两队人马列在堂下,神情严穆道,“众卫听令,三日之内把曾在忠勇侯府里待过的婢女、小厮、家丁全找出来。不论找到几人,全带着上凉州去当面认认他们的主子,有长相对不上的,就立即押回京都城。此中切莫走漏风声。”皇上既然要他查名单上的人,她自然是从蹊跷之处着手。这下就看看是她白费功夫,还是果真有漏网之鱼。
众护卫皆齐声道,“是。”
排首的一个护卫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府主,忠勇侯一家发配多年,凉州境内恶劣,不知如今还存活几人。”
楚瑜只道,“那便开馆验尸,即使只剩一副白骨,我也要他身份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