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侯

作者:山不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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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废太子在先帝的子嗣中行二,乃是张皇后所生的嫡子,因而自出生时起就备受瞩目。先帝与皇后是少年夫妻,对唯一的嫡子更是重视非常,亲自带在身边教导不说,还在其刚满五岁时就册封他为大启的皇太子。

这位太子早时也有储君风范,行事有度,亲民仁爱。但在张皇后逝世之后,他就变得时常躁怒,先是亲手扼死了张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而后又将长平宫付之一炬。那时先帝以太子才经丧母之痛为由,把此事轻描淡写的盖过了。只是往后太子的行事变本加厉,私吞救灾款项已算平常。更甚还私开国库,将数万白银纳入自己的囊中,只为在东宫里修建一座仙乐台。

无数弹勒储君的折子接连呈上,又被先帝一一驳回。

太子却终日在东宫里饮酒作乐,不理世事。几年之后,先帝身子渐衰,朝中对储君的争议不减反增。奈何先帝一心要护着太子,还将忠勇侯的嫡长女赐予太子为正妃。

忠勇侯是先帝的心腹之一,早年就将世子送进宫中作为太子伴读,如今再嫁长女,就是摆明和太子绑在一条船上了。太子成婚后脾气倒是有所收敛,至少开始上朝议事了。然而不等重病的先帝看见太子重回正道,端王就骤然起事,一场龙争虎斗将京都城搅得一夜间就变了天。

楚瑜到达幽山时,已经是四更天了,春泽苑里却依然亮如白昼。十多个斗大的灯笼高挂在屋檐壁角间,屋内东西两侧还列着山型的烛架,如儿臂般粗的灯烛摇曳着金黄的火苗。这座坐落于山林间的宫殿可谓是无尽奢华,琉璃作瓦,金砖为地,连栋梁都是千年的楠木。从外面望去就能看见十尺高的墨玉照壁,雕刻着仙姑舞乐图,更显得是十足十的销魂地。

几个兵卫守在门外,看见了楚瑜也不敢阻拦,只是问道,“楚将军,这里是禁地,不知将军可有皇上的谕旨?”

楚瑜这个时辰才过来,正是因她先进了一趟皇宫找皇帝要了旨意。她持有皇帝私玺可随意出入宫门,但宫门的侍卫却头一回见有在深夜求见皇帝的大臣。因此不得已先派人去乾元殿通传了一声,听到消息的张明忠大着胆子把皇帝从睡梦中叫醒。皇帝还来不及发脾气,楚瑜就忙讨了一份入幽山的旨意又匆匆出宫。案前的皇帝披着外衣,手中的笔还滴着墨,楚瑜就已不见踪影。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道了一句“真是大胆”。

那个叫黄二的裁缝从被抓住到现在已经耽搁了许久,楚瑜想靠着这个人顺藤摸瓜,就必须得比他背后那些人的动作快上一步,以免得手中这人成为弃子。黄二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京都城的时间过于凑巧。

三年前,罗佑安的假死也是在三年前。此外,黄二讨生活的铺子正是西平街沈家的裁缝铺,沈家女也是在三年前被毅王看中纳入王府。她可不信果真会如此巧合。

楚瑜将准备好的谕旨从袖中掏出,随手就递了过去,问道,“里边那位可歇下了?”

兵卫看了一眼谕旨后,就连忙还了回去,低着头道,“小的不知,只是按以往推测,应该还未歇息。他一向是日夜颠倒,这时许是在后园的亭子里喝酒。”

楚瑜进了院子后四处看了看,庭间原本价值不菲的草木,线下却毫无生机,枯黄的残枝败叶仿佛将季节留在了寒冬。占地不小的春泽苑却是缺了人烟,偌大的地方只有废太子一人居住,连服侍的婢女也不曾留内过夜,果真清冷寂寥。

楚瑜转过前舍后,果然如侍卫所说在景园的亭子里看见了人。

铺张的灯火将那人的模样照得清晰,他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袍,衣襟大开,敞露着□□的胸膛,头发随性地披散在脑后。半撑着脑袋靠着圆柱坐着,抬头看见了楚瑜之后也不吃惊,反而举着酒杯远远地敬了一杯,笑声肆意地传来。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啊。”楚瑜将手中的圣旨搁在了一旁的窗杦上,举步朝废太子走去。走进后才看清面前这人双目枯槁,眼里满是血丝,唇色乌青,全然是一副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病相。

“靖安候深夜来访,不知所谓何事?”废太子笑着倒了一杯酒摆在对首,“莫不是宫里的那位又有什么要问孤?那可得他亲自来了才行啊。”

楚瑜坐下后拿起酒盏闻了闻,酒香醇厚,却夹杂着一股陌生的药味。她早知道皇上给眼前这位用了忘忧散,此毒难解且一旦沾染就会难以戒断,但想要解毒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太医院中无数圣手精通医理。看他活到现在还有力气饮酒,就知道皇上并非真想要了他的命。她料想不错的话,这酒里应该是掺了缓解毒性的药。

她看着废太子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额角暴起几道青筋,也就明白了此时的废太子怕是正逢忘忧散之毒发作。然而解药被酒水稀释,又能起多少作用呢。

楚瑜当着废太子的面从腰间取下一个锦囊,放在了他的面前,说道,“这里有三枚药丸,可能是毒也可能是药,吃或不吃全看殿下您如何选。”

废太子盯着楚瑜看了许久,才拿起锦囊轻轻捏了捏,扯着嘴角笑道,“靖安候不至于亲自跑到幽山来毒杀孤吧。这荷包中的解药你是如何拿到的?那位许你这么做?”

“殿下也太信任我了吧。”楚瑜不答,反而问道,“为何不觉得是毒呢?毕竟殿下想杀我,而我自然也会想回敬殿下。”她清幽的目光直直看着废太子,说话间还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废太子沉默了良久,身体微微颤抖,而后高扬着头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伏趴在案上喘了好久的气,“是啊,孤确实是想杀你,只可惜你命大居然能够逃走。孤又何止想杀你,孤还想杀端王、想杀诚王,更想杀睿王!这天下的人都在盼着孤死,那孤就先杀光了天下人!”

楚瑜默不作声地看着废太子发狂,有意提了一句,“先帝在时,以为殿下会是一代明君圣主。”

废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闭上了眼,又灌下几大口酒,“那他又做得如何?呵……为了皇位江山,逼死自己的发妻,这就是所谓明君吗?”

楚瑜一怔,“逼死发妻”是何意,难道是指先帝不容张皇后?

她倒是知道以前的张皇后母族显赫,家世更胜当初的敬惠太后。若等她所生的太子登基,其家族必然更显荣耀,势力能压新帝。为了不使外戚夺权,先帝倒也狠得下心。倒是可惜了这位太子爷,指不定是知晓了皇家的无情而大受刺激,性情大变。不过这些事与她关系甚远,她虽有些好奇,却也不会为此不知死活地去深究。

“前事已过,你来见孤总不是为了听故事吧?”废太子仅失态了片刻,很快又回到原本似醉非醉的样子。他坐无坐相,倾斜着两肩,任由长发垂浸到酒杯里。微眯着血红的双眸,犹如坊间的酒徒。

“殿下虽身陷囹圄,却还有不少人为您奔波效命。殿下您说他们是愚是忠?”楚瑜的眼里带着探究,“李太傅为了殿下经受重刑,谭立诚甘为细作勾通北国,罗佑安假死脱身重回京都……这桩桩件件实在是令人动容啊。”

她敏锐地捕捉到,在提到“罗佑安”时,废太子眼神一闪,虽然分辩不出到底是何情绪,却也能看出到此人对他来说有所不同。

“您所交代的那些人如今已都关押在地牢里了,罪名如何就看陛下如何决断。陛下尊圣人之言,以仁为政,想来还是会留他们一命的。不过明机府的人一向下手没有分寸,若是有人没熬到旨意下来就已不行了,也不知陛下会不会怪罪于我。殿下,您说呢?”

楚瑜越往下说,废太子的脸色越不好看,终于他还是没撑住原本的云淡风轻,在楚瑜笑着问话时,咬了咬牙道,“靖安候驭下有方,百万兵马都能令行禁止,更何况是几个手下。”

“这回可不同,我不久前遇刺差点没命了,下属自然会为我抱不平,对这名幕后主使都恨得咬牙切齿呢。”楚瑜不动声色地问道,“您说他一介书生能耐得住怎样的刑罚?”

“楚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太子双手成拳紧握着,以他以前的脾气看,现在还能这样坐着好好说话已经是百般克制的结果了,“佑安他只是奉孤的命令行事,什么都不知道,如何用刑也说不出东西的。且你们想知道的,孤都已经说得一干二净了。皇椅上那位既想借着这股东风清洗朝堂,又想对诚王下手,也要先看看有些人上不上勾啊。至于刺杀你一事,你若要报复就只管对着孤来,毕竟这事是孤迫使他办的。”

这位废太子虽囚禁幽山数载,但对局势却看得透彻,一语道破了皇帝心里的打算。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楚瑜从一开始就在引着他的话走。之前她的多种猜测,就在废太子的这句话中撂下定局。

果然是罗佑安。

楚瑜笑了笑,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于是摆了摆手站起了身,“殿下说得有道理,还请您多加保重,在下告辞。”她也不多问废太子为何杀她,左右不过是争权落败后的记恨罢了。她当初选了睿王,就早已站在了他的敌对盟里。而后又大肆清剿他余留的党羽,如何不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废太子的脸色黑沉,被冷风吹的泛红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似有满腔怨气,却又因心有顾虑而紧抿着双唇。

楚瑜走出去几步远后,突然听见酒壶掷地的破裂声,瓷片四飞,酒水倾洒。

“对了,这里有份陛下的旨意,您自请接旨吧。”楚瑜指了指窗杦处露出的半截明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了。

幽山上的风吹个不停,影影幢幢的树木紧密地围绕着深处的居所,犹如天然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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