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醒时,就见谢如盈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男装,黑纹的窄袖长袍,腰间紧收,显得身段极佳。发髻也拆下,编成小股的细辫束在脑后,头上还配了一条缀玉抹额。她这副模样不仅不像男子,反而越发显得唇红齿白,一眼就能看出是位佳人在女扮男装。
“怎么这身打扮?”楚瑜笑着问道,起身走到谢如盈身后为她正了正腰带,又拿起案前的一枚玉佩挂在了她的腰间。
谢如盈理了理袖口,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作解释,却催促着楚瑜道,“你也梳洗更衣,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至于去何处,无论楚瑜如何旁敲侧击,她也一字不说,口风倒是严的很。
待她们出府时,门外的马车早已备妥,上了车后就一路往西而去。这时刚好午间,楚瑜刚睡了一觉精神尚好,虽不知前往何地,兴致却颇好,看着人来人往的街景,伸手牵住了谢如盈的手,语气轻快地说道,“等过阵子我差事清闲了,我们二人出游如何?找个山水好的地方住上几日,白日观景,夜里赏月,更无他人打搅的自在。”
“好。”谢如盈答应了一声,斜窥了一眼小窗,看见马车正远了车水马龙的主街,往清净的长巷拐去,而楚瑜还仍在说着她隐居山林的畅想,教谢如盈忍不住微勾起唇角。
终于等车夫一扬马缰将车停下后,看着眼前翠绿色的牌匾,楚瑜难得的说不出话了。她看了看那明晃晃的“倾玉坊”三字,又瞧着谢如盈这富家公子的打扮,不由扶额失笑。
“如盈,你与我来这种地方有些不合适吧?”倾玉坊虽也有不少出入宫廷的乐师,但更多的却是没入贱籍的官妓。自前朝起,凡是获罪的官员,其妻女家眷都会被罚进这倾玉坊中,颜色姣好者不得不以皮肉侍人,其中还有不少艳绝京都的名妓。由于招待的大都是些皇亲权贵,因此倒比民间的青楼富丽几分。但不论如何,这里都不是谢如盈该来的地方。
谢如盈只当没听见楚瑜说的话,径直拉着她往里走去,仿佛轻车熟路,连辕位上的车夫都不忍直视。
这个时段不是倾玉坊开门待客的时辰,但也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虔婆摇着香扇迎了上来,她一眼就看出走在前边的这位是个女子,可依然不露声色地招待二人入内。她眼睛锐利的很,瞟见了楚瑜戴在手上的玉扳指,就知道此人身份不凡。于是忙热情地笑道,“二位客官楼上雅间坐。”说着她又转身叫来两位歌妓,“枝秀,帘秀,快来招待客人。”
谢如盈似乎不喜这屋内浓烈的香气,不由虚掩了口鼻,闷声道,“不必了,叫连芳姑娘过来就好。”说着她从袖中取出几颗金珠放在虔婆手上,这金珠圆润非常,又有着十足的分量,虔婆霎时间笑开了花,只是嘴上仍推诿道,“客官,连芳姑娘是一向不接客的……”
她还没说完就被谢如盈打断,“你与她说是姓位谢的友人邀她一见。”说完,她就举步往楼上走去。
楚瑜骤然听见个耳熟的名字,还不等她细想,不知是叫枝秀还是帘秀的歌妓就依声而来,直往她怀里钻,一边还娇声笑着,“公子长得好生俊朗,小女子琵琶弹得尚可入耳,不知公子喜欢听什么曲子?”
楚瑜忙将她推开,一抬头就看见楼阶处的谢如盈浑身泛着寒气。她有些哭笑不得,一手止住这个不断往她身上倒的歌妓,沉声道,“不听曲,姑娘请去吧。”
那名歌妓依依不舍地抛着媚眼,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抱着楚瑜的臂弯,说话又妩媚了三分,“来倾玉坊怎能不听曲呢,公子不知,若论琵琶,京都城中鲜有可与小女子相比的人了……”
她说话间身上的香味愈加浓烈,楚瑜忍不住侧过了头,急急将人甩开,“不必了。”不等那歌妓再反应,就两三步迈上木阶,看到谢如盈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连忙跟了上去。
这倾玉坊的装潢格外精致,楼阁间披红挂彩,以绢所制的桃花丛丛簇簇,栩栩如生。如清泉般的乐声不时传来,又有女声浅唱应和。举步间就能看见珠帘内不少女子探出了头,皆长相秀丽,模样姝好,也难怪能入达官显贵的眼。
楚瑜进屋时,谢如盈背着手站着,樱红的唇微微撅起,脸颊气鼓着,一看见她就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舍不得上来呢,有美人要为你弹曲,应该赴约才是。”
楚瑜揉了揉她的脸,好笑地道,“这是你要带我进来的,怎么又摆出一副受气的样子。再说你也知我不会让人近身,你这是在恼什么?”
“在这里只要银子给的足够,管你是男是女,就是宫里的太监也能进来。”谢如盈将楚瑜的手拍开,自个在桌前坐下,拨弄着青花的瓷杯,意有所指地道,“你又不是未曾来过?”
楚瑜一听愣了一下,只觉得谢如盈连背上都写着吃味二字,于是温声问道,“你怎知我曾来过?”
谢如盈轻哼了一声,不清不楚地嘀咕了两句。
楚瑜扯过一张矮凳在她身旁坐下,看见谢如盈的脸色后,便开始自觉交代,“我只来过一回,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而且公事在身,更没有和人亲近。”
谢如盈看着她似信非信,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是去而复返的虔婆在外道,“客官,连芳姑娘到。”
“进来吧。”谢如盈转头应了一声,便把方才要说的话停住了。
她话音刚落,门扉就被推开了,一个身穿浅黄广袖裙的女子踱步进来。约莫双十年华,亭亭玉立,乌黑的长发垂在胸前,自带着一股出尘的气度。她看清了屋中的人脚步微滞,目光不禁在楚瑜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大方地行了礼,轻声道,“连芳见过二位公子。”
“客官,这位就是连芳,不知二位还有何吩咐的?”虔婆在门外问道。
谢如盈上前又给了她几颗金珠,只道,“无事。”就让虔婆离去,无故勿要过来打搅。虔婆笑着应下,走前还带上了门。
而楚瑜自连芳进屋后就时不时感受到一股灼人的视线,她不自在地起身走到窗边坐下,心里叹着气,只盯着窗外飘扬的柳枝看。屋外天高气阔,白日的光洒在一座座屋脊上,偶有飞散的鸟雀支着脚跳起,一片勃然生机。这样的天气去校场驾马、去武场射箭,因或是去左营练兵,都好过坐在这青楼里备受煎熬啊。
“连芳,你近来如何?我许久没来看你了。”谢如盈带着歉意地说道,态度十分温和可亲。
连芳浅笑着,拉住了谢如盈的手,只道,“谢姐姐对我的关照已教我不知如何回报了,哪里还要姐姐你总来看我,且这倾玉坊也不是姐姐这身份该踏足的。”谢如盈这位王妃再嫁靖安候一事,不说是天下皆知,至少京都城内的人都有所耳闻。连芳虽身困教坊之中,消息却还是灵通的。谢如盈被休后还不等她想法子送去安慰,就得知她被靖安候求娶,凤冠霞披、十里红妆,教全城女子都羡艳。
谢如盈眼里的笑意微敛,与她正要相依坐下,却见连芳突然朝楚瑜再行了一次礼,身姿怯弱,“连芳拜见将军,多谢将军当日出手相救。”
楚瑜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说道,“你早已谢过了,不用多礼。”
连芳眸光微闪,依言收了礼数。转而看到谢如盈面色不佳,急忙道,“姐姐莫要多想,我只是感激将军的恩情,别无他意。”说着,她的泪水就在眼眶中打转,似乎下一刻就要溢出。
谢如盈笑了笑,依旧带着她坐好,恍如平常地道,“我能多想什么,妹妹过于小心了。”说完就她好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对了,你为我调制的香粉我已用完了。那香我用了这么久也想换换了,不知妹妹可有新的方子?”
“自然是有的,最近得了一味牡叶冷香,味道极佳,过几日我做好后就托人送到姐姐府上。”连芳边说着边拿出了两个香囊,遗憾地道,“听闻姐姐过来,我还备了姐姐以往用的香,只可惜无用武之地了。”
“给我瞧瞧。”不曾料到楚瑜突然接了话,她长眸扫过连芳手里的香囊,朝这边伸出了手。谢如盈愣住了,朱唇微启,还未说话,连芳就已笑着朝楚瑜走去。她拿着香囊的手在日光下显得透白,浅黄的裙裾随着步子摆动,身上清淡的幽香散出。
楚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接过了香囊就立刻转回了身。连芳的笑还挂在脸上,自若地解释道,“谢姐姐这香名为云梅丹片,莹白如冰,异于百花,闻之有调息开窍之功效。”说完见楚瑜毫无回应,便轻咬了咬唇,退回原位坐下。
谢如盈紧抿着唇看她,眼里带着打量。连芳低垂下头,喉间微动,再抬头时又带着向来清雅的笑容,佯装无事地与谢如盈叙说着近况。一时间屋中三人心思各异,暗流涌动。
等桌上的茶水都放凉了之后,谢如盈终于起身告辞,楚瑜紧随其后,出门时袖口却被轻扯了一下,回首便看见连芳乞怜的目光。楚瑜微眯了眯眼,眼里不见半点柔情,“连芳姑娘,后会无期。”
这一句话让连芳满心的情意冷了下来,她看着楚瑜几步追上了谢如盈,埋首在后者耳边说了几句话,唇边是她从未见过的宠溺笑容,霎时间泪水就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