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忠搀着楚瑜迈出殿门时,话里犹且带着余惊,“楚大人,老奴不得不说一句,您今日实在是大胆啊。陛下可好久没发这么大的火了,这要是换一个人,怕是都被拖出去挨板子了。”
“呵。”楚瑜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张明忠,“公公这是何意?皇上宽厚仁爱,对大臣向来都是一视同仁。不过我方才确实有些无礼,等皇上消消气,我自进宫请罪。”
张明忠眯着眼笑道,“那老奴在此恭候了。”说完,他就松开了楚瑜的手停下脚步。楚瑜手边陡然失力,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所幸另一只手扶住了朱红的龙柱才稳住身形。
她抬手朝张明忠指了指,而后自行离去。从后方看去,她的走姿与平时并无差别,只是步子小了些,走得慢了些,脊梁依旧挺拔如松。
“陛下。”张明忠俯身对着身后走来的人行礼,“您瞧,楚大人还是体会您这一片苦心的,她还说要进宫请罪呢。”
皇帝冷笑着摇头,“你还信她的话?只怕她又要借着伤,请上十天半个月的假了。”楚瑜远去的背影很快只剩一抹深蓝,映衬在朱墙绿瓦之间,十分醒目。
而另一边,沈贵妃正脚步急促地走在回瑜延宫的宫道上,心慌地仿佛要从胸口里跳出来,掌心里一片湿津津的冷汗。
她的脑海止不住地回想着乾元殿里皇帝的所做所为,当这位年轻的帝王慌乱地推翻了御案时,他眼神中透露出了一种复杂又深沉的光芒。而这种相似的光,她只曾在她兄长的眼中看过。那时她的兄长看向刚过门的嫂嫂时,眸中就是一模一样的神态。
她心里乍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起初荒诞不经,但竟是越深思越合理。
为何楚子玦年纪轻轻却可手握重兵,京畿兵权全在她一人掌控之下,皇帝也不因她逾距无礼而起猜疑。甚至还让她执掌明机,破例许她一名武将参与科举选拔,权势之大力压众臣?
皇帝的那一眼就已然给出了答案。
沈婉回到宫殿里一连喝了两杯茶,后背被冷汗浸湿透出一股凉意。左右服侍的宫女见她后颈湿润,还问道,“娘娘怎么出了一身汗,可要准备沐浴更衣?”
沈婉坐在主位愣了一会儿神,许久后才道,“嗯,本宫要沐浴。”
宫女应诺,正要下去吩咐,又听沈贵妃唤了一声,“慢着。本宫有话要带给谢……不,是有封家书要送去沈府,你去找个跑腿的小太监来,要嘴严实点的。”
昨日她邀谢如盈进宫就差点让谢如盈和沈氏小产扯上关系,当下这事才刚了结,不是她该联系谢如盈的关头。可是,她又想到皇帝与楚瑜那远不止君臣之间的关系,便毫无缘由地焦躁地起来。而此事,她唯能想到的倾诉之人就是谢如盈。
她起身往书案走去,随意磨了几下砚墨,就提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迹。生怕自己的动作再慢一些,就会因胆怯而选择把不该知道的事情忘掉。
等宫女领着小太监进来时,沈婉已经密封好了两封书信。摆在上方的黄纸信封上写着“长嫂亲启”,底下那封却是空白的。
“你将这封信送到沈府的大夫人手中,让她依信行事。叮嘱她千万莫要打开另一封信,里边不是她能看的东西,轻易就会惹上杀身之祸。”沈婉的神情难得沉重,说话时目光还粘在信封上一动不动。
“是,小的记住了。”小太监忙将信封藏进怀里,躬着身退了出去。
沈婉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扶椅上闭上了眼。一只手习惯性地轻抚着小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神色才终于松懈下来。长风沿窗而入,将未搁置好的笔吹滚,未干的黑墨在铺垫的宣纸上印下一道重色。
……
“皇上有断袖之癖?”谢如盈看着手中的信纸睁圆了美目,樱唇半启,脸上满是惊讶,久久没有动作。
这封信是沈府送来的,刚递到她的手中,印泥清晰完整。纸上正是沈婉的字迹,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也不像是他人访造。可若真是沈婉的信,这信中所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当今圣上登基数载,后宫也有不少的佳人,连公主都已封立了四位。即使仍未册封国母,大启上下偶有非议,但也不曾听说过皇帝好男色啊。
谢如盈有些不解,再看了一遍后,就将信扔到火盆里烧了。不论沈婉说的是真是假,这封信是断然不能让旁人瞧见的。
她蹙着眉头走出书房,看了一眼天色后,便对着侍立在廊边的小厮道,“你去看看,这个时辰了侯爷怎么还未回府。”
“是。”小厮刚应了一声,外院就传来了些许动静。长长的庭廊里,一道颀长的身影逐渐走近。
“怎么在这站着?”楚瑜笑着走上前握住了谢如盈的手,“外边风大,快进屋吧。”
谢如盈看着楚瑜,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吩咐侍女摆膳。
晚间的膳食清淡了不少,但汤色看着不错,白浓味香。楚瑜抬手盛了一碗,低头正喝着,突然听谢如盈打发了屋内的侍女,而后凑在她的耳边道,“方才沈贵妃送了封信给我,她说,皇帝是断袖……”
“咳,咳咳……”楚瑜一听猝不及防地被汤水呛住,顿时就是一阵咳嗽。谢如盈慌忙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又赶紧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等楚瑜好容易缓过来后,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怪我,不该在用膳时说这些。”
“无事,无事。”楚瑜清了清嗓子,但声音倒底还是多了几分哑意,“沈贵妃是如何知道的?”
谢如盈摇了摇头,“她没说其他的,信也已经被我烧了。”
“真假不知,你就当随口戏言,听过就忘了吧。”楚瑜又喝了一口茶,另一手却是把汤碗放远了,“我吃好了,衙里还有些事要处置,我今夜就不回了,你早些歇息。”
“嗯。”谢如盈抿着唇,看着楚瑜起身大步朝外走去,青色的衣角被风吹起,好似有些单薄。她正要叫住楚瑜让她添件衣裳再走,却突然定住,恍惚间意识到了究竟为何她会觉得奇怪了。
是楚瑜的衣裳。
今日她出门时明明穿的是湖蓝的官袍,怎么回府竟换了身青色常服?这可不像她平日的作风。
谢如盈缓慢地用着饭菜,直到碗中的米粒都凉了,才高声唤道,“清然。”
清然应声而入,福身道,“夫人。”
“你去取件侯爷的长袍,让知善送去衙门。她方才走得匆忙,忘了添件衣裳,夜里又不回府,可别着凉了。”谢如盈说话时,眼里满是担忧。
“夫人放心,奴婢这就去。”清然说完就出了门,没一会就包好了衣裳交给了知善。靖安侯府离皇宫不远,驾马一来一回也花不了多少时候。清然想着侯爷与夫人感情极好,互相体恤,侯爷见了衣裳定然会有话要给夫人。因此她便站在门房处等待,门房的小厮还心思活络地多点了两盏灯。
不知过了多久,塔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清然探头瞧了瞧,果然是知善回来了。他从马上跳了下来,不等清然问话就先说道,“清然姐,侯爷不在衙门。我看见孙先生时还问了,他说侯爷今日早早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去过,我就只好把衣裳交给孙先生了。”
“咦,可是夫人说……”清然有些困惑,但眼看着她已耽搁了这么久,只好说道,“我去回话,你先休息吧。”
说完,她就匆匆往松鹤院走去。清冷的月亮已经挂在了枝头,四下都静悄悄的,只有草木间有几声虫鸣传来。松鹤院外的琉璃灯已经点亮了,远远就能看见四溢的光线。
清然进院时,谢如盈正坐在厢房外的廊栏上,衣裙外加了一件月白的披风,精致的眉眼在月色下更显灵动。
“回夫人,侯爷不在衙门,知善把衣裳留在衙门了。”清然小声回着话。
“我知道了。”谢如盈笑了笑,似乎并不诧异,拢了拢裙边,起身回到房中。
没一会,夏水就轻叩了两下门扉走了进来,贴着谢如盈的耳侧道,“夫人,打听到了。昨夜沈诗兰意外小产,现在还性命堪忧。侯爷早朝后被皇上召见,那时沈贵妃也在旁,但如何处置还未有明旨。”
“沈贵妃?”谢如盈沉吟了一声,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沈诗兰为何会小产?”
“听闻是沈贵妃身边的宫女在送药时挟私报复,用力推了一把沈诗兰。她早前曾被沈诗兰训斥,之后一直怀恨于心。”夏水答道。
“不对。”沈诗兰才进宫几次,哪里有机会教训到贵妃宫里的人,这一听就知此人是推出来的顶罪的。而沈贵妃要送药是经她之口传给楚瑜的,她与沈诗兰相看两厌,若论嫌疑,怎不会想到她的头上?可她却连半点消息都未听到,就连沈贵妃送来的信里对此也是只字不提。
信……谢如盈突然又想到沈婉说的断袖之癖上,心里一惊。这封信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楚瑜被问话后送来,还借的是沈府的手。今早皇帝召见楚瑜时她也在,她所说的断袖,莫不是指的楚瑜?
谢如盈与皇帝交集甚少,印象最深的就是昨日的宫道偶遇。皇帝坐在御辇上,说她是有福之人。“旁人百般索求的,于你却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皇帝的话,当时不解,而此刻她却明悟了话中的深意。
皇上,居然是心悦楚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