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谢如盈从榻上起身,脸颊还余留着两片酡红,神色困顿。她理了理脑后如瀑的黑发,扶着蓝玉的手问道,“寿礼可备齐好了?”
蓝玉也是掐着时间进屋的,忙答道,“回夫人,现在刚到辰时。寿礼按吩咐都准备好了,您可要再看看礼单?”
谢如盈正要说话,就见楚瑜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穿着一身紫红鱼纹锦袍,玉冠高束,难得的喜庆打扮,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长公主寿礼按往年之例就好,何必几次添添改改地劳费心神。我们两家府上相交多年,哪里会在意这些虚礼。”
“这次可不同。”谢如盈走到隔间由侍女服侍着梳洗,话语却清晰地伴着水声传来,“这次是长公主五十寿诞,知非之年怎能和以前一样?何况现在母亲不在京都城,长公主难免会有些失落,论情论理寿礼都该再添三成。”
楚瑜笑了几声,半倚着隔间的门,伸手刚撩起珠帘帷纱,就见侍立在门侧的两个丫鬟红着脸背身挡住了室内的春光。这下只能看见浴桶里冒出的白烟热气,其余皆被挡地严严实实。她不禁啧了一声,施施然回到外间坐下,忽而想起了什么,笑道,“长公主还是你我的媒人,若不是她,你如何能寻到一位好夫君啊,怎不再多算一份礼?”
隔室里边半晌无回音,等了许久,才听有脚步声走近,一阵馥雅的芳香袭来,正是谢如盈挽着一头湿发站在她身后,羞恼地红着脸,“你竟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楚瑜对于把人惹恼,再低声下气地哄回来一事轻车熟路,并且乐此不疲,“夫人体贴入微又考虑周全。应该说,是让长公主瞧瞧她帮我娶到一位多好的夫人才是。”
“哼,巧言令色。”谢如盈睇了她一眼,转身走到妆台前,蓝玉站在旁侧为她擦拭着长发。刚出浴的人,向来比平时秀丽几分。她的脸庞笼罩在晨曦之下,肌肤胜雪,目若清泓。倒映于铜镜中,朦胧如现云端,更教人目光停驻。
楚瑜出神地盯了许久,等看见谢如盈挑了一身绛紫掐花罗仙裙,还搭着妃色的披帛时,突然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锦袍,说道,“你这身衣裳和我倒是登对。”
谢如盈本是有意选出的衣裳,听了楚瑜这话,反而说不出口,偏过头只道是无心之举。
宁平公主府与靖安侯府只隔了一条长街,紧邻着驸马的钟家宅院,门面修葺都低调非常。
楚瑜与谢如盈到的早,还不见有其他上门贺寿的客人。长公主的次子钟长凌正站在仪门下等着迎客,一眼看见了楚瑜便立刻往外走了几步,熟稔地招呼道,“子玦,你我好些时日没见了,晚点去秋月楼好好喝上几杯?你可知我昨日看上的柳姑娘……”话还没说完,就听楚瑜虚掩着唇轻咳了两声,她身后的马车帷帘动了动,紧接着帘子被掀起,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探了出来。
“这位是我家夫人,长陵兄还未见过吧。”说着,楚瑜斜扫了一眼钟长凌,转身牵过谢如盈下车,等她站稳后才介绍道,“这是钟家的二公子,你与我一样唤他一声兄长。”楚瑜被长公主当做半个子侄,连带着与钟家的小辈也是兄弟相称。钟长凌与她年纪相仿,两人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
谢如盈款款行礼,举止格外端庄,声音也柔得如三月春风,“见过兄长。”
钟长凌看着楚瑜泛着寒意的眼神,不禁倒退了一步,扯着嘴角笑了两声,“弟妹好,弟妹果真是倾城之貌……”再一瞥楚瑜,眼神更冷了。
“咳咳咳,不是。”他连忙摆手,“弟妹见谅,我这人脑子时常糊涂,说什么话自己都不晓得,弟妹千万别放在心上。”
“兄长多虑了。”谢如盈和雅地笑道,“男人间应酬是常事,春花秋月做伴也算美谈,我又非小气之人。”而暗地里她却把楚瑜的手捏紧了,还在她手心里挠了一下,虽不疼不痒,却教楚瑜眉心一跳。
“弟妹竟有这般见解!如此的气度不是寻常女子可比的,子玦真是有福气啊。”钟长凌是京都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单单家里就纳了八房妾室,还把明媒正娶的夫人气回了娘家。为此长公主伤透了脑筋,好几次动了家法,偏偏就是改不了他这性子。所幸长子龙翰凤雏,撑得起钟家的门楣,几年下来,也就由得钟长陵去了。
楚瑜怕他再说下去,不知又要扯出什么来,于是忙接了话,“闲话先不谈了,还是先去见过长公主吧。”
“正是正是。”钟长凌宽袖一扬,偏头示意道,“快这边请。我娘早就问起了,就等你们给她祝寿呢。等会她看见你们这一对璧人,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话说的半点不假。长公主在楚瑜与谢如盈进屋后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她一手牵着一个,对着钟家的妯娌连声夸赞着,反倒把自己的亲儿子冷落在一旁。钟长凌也早见惯了这场面,袖手站着默不作声,省得又被教训为人不正经。一屋子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围着楚瑜两人话家常,大多不离后宅琐事,而楚瑜时不时还能接上几句话,让谢如盈大为惊奇。
说着说着,几人就问到了远在齐山州的楚老夫人。长公主委婉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母亲的身子才有起色,自该在家中好好修养才是,怎么突然去了齐山州?长途跋涉如此辛劳,你也不劝着点。”
长公主这话楚玥也曾说过,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楚老夫人早出京都城了。对此她虽有埋怨却也是因楚瑜告诉得晚,让她连饯行都没赶上。楚玥年幼时,楚家和白家往来密切,她甚至还在白家住过不少时日。这些年关系虽远了,楚老夫人也不再提起白家,但心里藏着的牵绊她也看得分明的。因此得知楚老夫人要回乡时,她并没有多少惊讶,好似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二十多年来母亲心里都惦记着故里,我如何好劝。公主还请放心,母亲身边带了不少人,走的还是平整的官道,不会有大碍的。”楚瑜笑道。
长公主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书信寄回来?”
“还不曾有。不过,若有书信这两天也就到了。”
闲谈了一会儿后,楚瑜就与钟长凌走出了内院往园子里去了,谢如盈依旧陪着长公主说话。
没过多久,旁门的绣帘被掀起,嬷嬷抱着一个婴孩走了进来。那小孩穿着深红的短衫,不到足岁,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被嬷嬷小心地护在怀里,“公主,小哥儿醒了。”
长公主伸手将孩子抱到了自己的膝上,逗弄了两声,便对着谢如盈招手,“你来看看,这是长枫的孩子,小名佑儿,喜笑还不怕生,最爱看见像你这般好模样的。”
谢如盈低头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清亮天真,正直直地看着她,便也笑道,“这孩子自己就是一副好相貌。”
“当初我还想让楚瑜做佑儿的干爹,可惜那时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合适。如今他成家了,我反倒改了主意。”长公主笑吟吟地看向谢如盈,眼里带着对小辈的慈爱,“这干爹再亲也不如未来的岳丈亲,你说是不是?”
谢如盈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长公主只当谢如盈这位新婚夫人羞涩,提了一句后就将此事略过了,转头和几位妇人聊起儿孙辈的趣事。
午时的寿宴摆着公主府的毓秀园中,几扇围屏隔开席面,大大小小的花灯点缀其中。一众丫鬟们正预备着茶酒器皿,连几处轩榭里都摆满了果品。不远处还搭了一座戏台,客人尚未落座,台上已经敲着锣鼓唱了好几出戏了。
谢如盈与钟家的长媳各一边扶着长公主落坐,而后又被拉着在其身旁两侧坐了下来,看着一个接一个有品轶的贵妇人上前贺寿。屏风的另一面也是不绝于耳的道贺声,觥筹交错,喜笑颜开。只是谢如盈四下看了看,不见有楚瑜的身影。她刚想叫人出去寻看,就见眼前递过来一本戏折子,转头长公主就对她说道,“你来瞧瞧哪一出戏得趣?”
这是让她点戏的意思。谢如盈连忙推辞,“公主您是寿星,自然是您来点。我看这些剧目都是好的,可见是用了心的。”
“在我这何必拘谨。”长公主把戏折子放下,拉过了谢如盈的手,态度亲切,“这些戏啊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必也不耐烦听。长凌不是说他从宫里借了几位乐师谱了新曲子么,今日也让我们大饱耳福一番。”说着,长公主就朝身后的侍女吩咐了几句,侍女领了命忙疾步前去安排。
一旁的钟家长媳也笑道,“长凌的乐师早等着了,他原想着求您赏脸听上两句,未想您先点了他的曲子,他这下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他也就这点还算拿得出手。”长公主摇头叹道,再看远处的戏台已经退干净了。在席的宾客听闻要换钟家二公子的曲子,皆好奇地等着,场面一时静了下来。
等十多位婀娜多姿的姑娘抱着琴瑟琵琶上台时,钟家长媳嘴边的笑凝固了。
宫里借的乐师?哪个宫里的乐师都是女的,还长得一张张狐媚脸?钟长凌果然还是不着调。
女席这边泛开一片异样的情绪,而隔着围屏的男席已经开始为泠泠响起的乐声喝彩了。
长公主上了年纪眼神也差了许多,听着乐声如泣凤碎玉还夸赞了几句,也不曾多往戏台子看。倒是谢如盈看见了戏台上弹琴的黄衣女子,脸上露出些许惊讶,“连芳怎么会在这?”她思忖了许久依然不得其解。
连芳靠着制香手艺已能在倾玉坊谋得立足之地,为何会摇身变成钟家找来的乐师?这般在台上抛头露面任人评说,依她那高洁的性子真能受得住吗?
曲子不长,很快就落下帷幕。钟长凌亲自跑到台上答谢在座宾客的捧场,被长公主不轻不重地侃了几句,便领着他的一群美人乐师下台了。
楚瑜靠在东园水榭的亭柱边,见钟长凌带人从花门下出来,眯了眯眼道,“你家大哥怕是要活剐了你啊。”在长公主的寿宴上让一群官伎献艺,也不知道钟长凌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
钟长凌混不吝地笑了两声,摆手让后边跟着的女子们先走,自己渡步到楚瑜面前,隔着几层石阶抬头看她,“他要是不去倾玉坊怎么会认识倾玉坊的人,我偏说这些是宫里的乐师,他若真在母亲面前告我的状,自个也得沾一身泥。”
“啧,你倒是心大。”楚瑜盯着他看了一会,缓步走下石阶,与钟长凌一起并肩往外走着,“如果他说是其他人认出来后转告于他,你要如何?真当你大哥这么好糊弄?”钟长枫为人严肃,平日对钟长凌的管教一点不必长公主少,也算是钟家的半个家主了,连她年少时都受过其不少教导。
钟长凌皱起眉,低头琢磨着,正要说话,突然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呼,同一时间小径的花丛中扑出一道黄色的纤细身影,径直朝他们二人倒了下来。
不得不说,钟长凌的风流是刻到骨子里的,余光瞄见扑来的是个女子,下意识就伸手去接。而分明离得更近、抬手就能将人扶住的楚瑜却是往后退了两步,眼瞧着马上就要倒进她怀中的人被钟长凌一把抱住。
“啊,多谢楚……”那女子感受着身下坚实的胸膛,红着脸抬起头,道谢的话语在看清抱着她的人时硬生生地停住了。再往后一看,被她叫了一半名字的楚瑜正抱着胳膊看戏似的站在两步远外,顿时脸色十分精彩。
“连芳姑娘,你怎么从花里出来了?莫不是出府时迷路了?”钟长凌自然认得这是他“美人乐师”中的一位,也听出了那声没说完的话,挑眉看了看楚瑜。
连芳忙从钟长凌的怀里起来,手忙脚乱地行了礼,强自压下惊慌的心跳后,找回了几分不食烟火的清贵气,“回公子,连芳不慎遗落了一只耳环回来寻找,不注意被一块青石绊了一下,这才失了礼。”
她的手里还捏着被她“找回来”的银饰耳环,像是怕钟长凌不信,特意递到他眼下让他查看。
“既然已找到了,那就快出府吧,别让你的姐妹们等急了。”钟长凌温柔地笑了笑,笑意却未抵达眼底。
连芳费尽心机才遇见了楚瑜,哪里舍得就这么走了,“我已告诉她们不必等我,她们怕是也出府门了,多谢公子关心。”说完她又转身朝楚瑜福了身,抿了抿嘴角道,“将军安好,连芳好久没见着谢姐姐了,不知姐姐近况如何?”
其实她在台上弹琴时就看见坐在主位旁的谢如盈了。宴席间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女席中更有不少的诰命夫人。而谢如盈如此年轻稚嫩,却能泰然自若地倚着长公主坐下。这教她又羡又妒。同样的年华岁月,凭什么她是在戏台上被人赏玩?
她满腹的酸味刚上来,很快又意识到,谢如盈来公主府为宁平长公主祝寿,那么楚瑜定然也在。一直到下台前,连芳都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就在她满心失落地跟在钟二少身后离府时,她心心念念的人不期出现在眼前,就坐在飘着薄纱的水榭内,秀俊张扬。于是她没走多远就找了由头回来了,鼓捣出一场尴尬的“巧遇”。
她一直留恋着楚瑜当初为她解困时的温柔强大,也始终对谢如盈所拥有的宠爱有觊觎之心。向来凭借美貌而无利不往的人,常常也会因美貌高估自己,反而看不破什么是“痴”,什么是“愚”。
楚瑜笑了一声,看着连芳的眼神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我清楚你的心思。”
连芳蓦地抬头,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楚瑜接着说道,“也劝你早早死心。否则,你的境遇只怕会比今日还凄惨。”
话音落地,楚瑜就带着钟长凌从她跟前大步走过,瞧也不瞧那双带泪的眸子。
连芳手脚冰凉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等路过的仆役上前问话时,她才擦了眼泪失魂落魄地离开。
“真没想到你还会有桃花债。满城皆知楚将军深陷夫人的温柔乡里,怎么还有人不识趣地想上前招惹?”行到穿堂照壁处,钟长凌见楚瑜怒气消下去了些,心里的新奇也就憋不住了。
这位连芳也算是倾玉坊的半个招牌,虽不待客,但引来的客人却也不少。他起初带着几位姑娘唱曲填词,一半是为快活,一也是真对谱曲上了心。连芳是另一位姑娘带来的,大家闺秀出身,自小就精通琴艺。那时他在倾玉坊夸下海口,说只要她们曲子弹奏地好,就能在京都城内数一数二的权臣和富商面前露脸,到那时谁找到了一处栖身只管跟着去。这也是给坊里的女子找了个出头的机会。
不过他可没料到他领来的这批美人里,还真有一位瞧上了“数一数二的权臣”。这种丢了耳环的招数,早被他后院那些争宠的妾室使烂了,他岂能不知连芳心里打的小算盘。
“慎言。”楚瑜冷笑了一声,“这世上你想不到的多着呢。”
“罢了,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钟长凌大大咧咧地勾上楚瑜的肩膀,却被一掌拍开,他怂了怂肩,没心没肺地道,“走吧,秋月楼的酒水都安排好了,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楚瑜听完扭头就走,不顾钟长凌在后边“哎哎”地叫唤着,“不是说好的吗?你这什么意思啊?你家夫人都答应了。”
“她答没答应我还听不出来么,无怪你能把嫂子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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