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一瘸一拐地走进僻静的宫道里,瞧见守在侧门外的侍卫时,袖子抖了抖,掏出了几张折叠的银票,借着墙根的遮挡塞进侍卫手中。
侍卫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前方,手上却快速地将银票收了起来,然后让开了小半步,露出身后半掩的门放人进去了。
门另一侧的宫女听见了声音上前望了一眼,正好看见张嬷嬷苦大仇深地迈过不低的门槛,抬腿时还因腿弯处的疼痛低呼了一声,脸色也难看得紧,“嬷嬷,您怎么了?为何出去一趟就成了这副模样?”
张嬷嬷伸手让小宫女扶了她一把,说话时磨了磨后槽牙,怒道,“休要多问,先送我进去回禀太后。”
小宫女依言闭了嘴,一路扶着张嬷嬷进了寿安宫的正殿,隔着琉珠绣帘朝殿内的太后行了礼。她还未退出去,就听张嬷嬷已经悲愤地开口,“太后娘娘,那楚子玦实在是欺人太甚啊。奴婢依太后的话对他好言相劝,可他竟然口出狂言,连太后您也不放在眼里……”
小宫女不敢多听,连忙低着头退下,出门时情不自禁往帘子内看了看,隐约瞧见一身素静的太后从正榻上起身了。
跪在地上的张嬷嬷仍以粗砺的嗓子描述着楚瑜的“恶行”,甚至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她对太后的不敬之语。她正说的起劲,却见眼前的帘子忽然被掀开,太后苍白着一张脸对她问道,“果真如此?”
张嬷嬷立即点了点头,“奴婢所言绝无半点虚假。他不过是仗着歪门邪道得了陛下圣宠,一个奸佞臣子,却敢如此以下犯上,长此以往,岂不是要骑到皇家的头上?”
太后已听不见她说的后半段话了,她沉浸在张嬷嬷复述的那一句“要毅王还是要母族”的话里,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自语道,“……他敢说这话,难道皇帝是真的不容哀家一族了?”
即使她知道皇帝与楚瑜的关系有内情,可不能否认的是,楚瑜的一言一行向来都离不开皇帝的授意。作为一个臣子说出了影射皇家戚贵与郡王的话语,更教人联想到背后的君王是何心思。
思及此,太后的眼前顿时一阵发黑,下一刻就手脚发软地往地上倒去。幸而被张嬷嬷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看着双眼紧闭的太后,惊慌地叫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您怎么了?来人啊,快传御医!”
太后紧紧抓住了张嬷嬷的手,眼眸沁出一丝泪迹,“哀家要见皇上,哀家要见皇上……”
“是、是,奴婢这就让人去传话。”张嬷嬷立刻唤来殿外的宫女,又是去请皇帝又是到杏林馆找御医,一时闹得半个后宫都知道了太后昏阙的消息。
皇帝到时,御医已经给太后诊过脉了,只道是“急火攻心”所致,又捋着白须叹道,“到了太后这个年纪切莫让她频繁大悲大喜,得需长期静心休养才是。”
皇帝看着御医留下几帖方子,又让张明忠这个御前总管亲自下去守着煎药,他自个红着眼眶坐在了太后的病塌前悔声道,“朕忙于政事许久未曾探望母后了,还是宫女传话,朕才知道母后今日又病倒了。想来都怪朕不上心,未能长久地在塌前为母后侍疾,以至于这病反反复复难以治愈,母后可会怨朕?”
太后躺着许久没有应声,两旁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更是敛声屏气,唯恐发出一点声响。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只有皇帝还在带着泣音地自诉过错,声泪俱下实在令人动容。这场面任谁来了都不免夸一句皇帝仁孝,可这“仁孝”的背后没人比她看得清楚了。
皇家何来的亲情可论?更何况她与皇帝连母子也谈不上。而她真正的儿子正是被她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人软禁于皇陵之中,不知死活。她刚从被衾里伸出一只手,顷刻被皇帝握住了。皇帝说话的声音轻得仿佛怕一口气将她吹倒了,问着,“母后,你可是有话要说?”
太后隔着层层的淡黄床帷静看着自己被皇帝握在手心里的手。
她确实上了年纪了,再精心保养手背上依旧爬满了松弛的纹路。而皇帝正当壮年,那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没用多少力气却已让她逃脱不开了。
“哀家想和皇上单独说说话。”她倚着软枕说道,“让人都先下去吧。”
待殿内的人都散干净后,太后才半坐了起来,看着被皇帝松开的左手无声一笑,“皇上近日十分繁忙吧,听闻夜夜都歇在紫宸宫里,白日除了上朝就是在乾元殿批折子,可比先帝勤政多了。”
皇帝摇了摇头从塌前站了起来,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悲色,冠冕垂下的珠帘都遮不住他眉梢处的冷漠,“这寿安宫虽锁了宫门,但母后倒还是像从前一般耳聪目明啊。”
太后被噎了一下,却不像以往那样气急败坏地要把话还回去,反而低敛了眉目,在皇帝不留神间下了床塌,低弯着腰跪在了他的身前,说道,“皇上,这么多年来哀家都没求过你什么,但这一次确实是哀家错了,你若有气只管对着哀家使,只求不要牵连到焕远。不论如何,他都流着皇家的血脉,是你的手足兄弟。您作为天下百姓的明君,自然更是焕远的贤兄。而且,先帝在时就给焕远指了封地,拖延了这么些年也该让他去了。否则就算您不怕天下人非议,也该担心劳累了族中年迈的皇叔到宗庙里头论规矩吧?”她的姿态虽摆的极低,但话语里半点低声下气都没有,而是处处都暗藏着威胁。
太后还是静妃时得宠过不短的时间,风头甚至隐隐压过了当时的皇后。且她刚生下皇子没多久,就哄了先帝给她儿子定下了封地,占了最为富饶的燕州与大半的中州,算是众皇子里的头一份。
燕地有天下粮仓之称,中州更是调动四地兵马的必经之地,这两个地方若多了另一个“王”,皇帝只怕要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了。因而新朝初建时,诚王早早被赶去了封地,毅王却被皇帝留在了京都城里,美名其曰不忍教太后与其母子分离。
太后也知道皇帝不会同意放毅王离京,其实不过是想以退为进,逼皇帝先把毅王从皇陵里接出来而已。却不想皇帝大笑了几声,一边连声道“是”,一边伸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还说着“毅郡王在皇陵尽孝也尽够了,想去封地就去吧,也省得旁人说朕苛待了兄弟。”
太后听得一愣,更被这天大的馅饼砸的晕头转向,来不及深思皇帝态度急速转变的原因,头脑一热就应了下来。等皇帝一走,即刻就派人将毅王召进宫里,满腹的话也不敢多说,匆忙吩咐了毅王速速出京前往燕州,以免皇帝中途又改了主意。
毅王也知这是脱身的难得机会,等他去了封地便不再像现在这般任人宰割了,于是连夜带着病体未愈的沈氏上路,为了不使车马劳顿加重沈诗兰的病情,离开京畿之地后就改道换了水路,奢华如亭台楼阁的大船缓缓驰入运河,浩浩荡荡地前往燕州。
……
“主子,人数都已对上了,没有留下活口。”一道黑影从林间窜出,几息间落在了一处空地上,随着话音落下,带着泥腥味的水珠从他的衣襟袖角飞溅出去,引得地上的野草簌簌作响。
而他面前的人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通黑的斗篷覆盖了全身,只露出了削瘦的下颌。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素白的手松拉着缰绳,指腹在鬃毛间不紧不慢地摩挲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夜色已深,此地又是远离人烟的野林子,除了一条横列在前的广阔江河在哗哗地冲击着江岸外,便只有不知名的鸟兽在叫唤着,偶尔再扑腾出些许动静。
清浅的月光照得景物不太分明,江面上一片漆黑,犹如流动的乌墨,且这黑色不断地蔓延,仿佛江河的对岸远在千里之外。
但这一片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下游处就亮起了一阵火光,熊熊的烈火包围着一座庞然大物在贪婪地吞噬着,冲天的火焰霎时将周围照得通明,火倒映进江水中,更像是猛兽肆无忌惮伸出的爪牙,誓要将水面上的一切燃烧殆尽。
看见了江心的火,马上的人抬手摘下了篷帽,露出了一张清逸冷冽的脸,狭长的眼眸里古井无波。
“我今夜要北上前往齐山州,你带人回去复命吧。”楚瑜看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火焰,等火势渐渐小了才扯了扯缰绳转身,□□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在马鞭落下后敏捷地在林子中穿梭奔驰,又惊起了一声声的鸟啼鸦鸣。
黑影目送着自家主子的离去,回头时身后陡然多了十来个人影,皆是一身夜行衣,手里拿着寻常样式的刀,刀身湿漉漉的应是刚清洗过,却依旧难掩其沾染的血腥气。
“留下两人在此守至天明,其余人等随我回京。”他开口吩咐着。江面的火已经熄了,被烧焦的船身正渐渐沉入水底,归于平静,四周也很快恢复成了凝墨般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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