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小院天不亮就热闹了起来,一串连一串的炮竹挂在墙头噼啪响个不停。地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碎红,远远瞧着便觉得洋溢着喜气。
还算宽敞的院子里摆了四五桌喜席,这会儿还空着,来得早的客人都站在屋檐下等着瞧要出来的新娘。屋边缠满了绿藤的木头架子挂了几个贴喜字的红灯笼,被风一吹前后摇晃着,红绿两色相称竟格外的好看。
李岁支着木拐站在院门外,一手挎着一只竹篮,见了上门道喜的左邻右舍就笑着送上喜饼。邻里也默契地不提城中与李月儿有关的各色流言,只夸她与余家秀才是青梅竹马、锦绣良缘。李岁笑呵呵地应下,等他的篮子散干净后,时辰也差不多了。
隔着一条短巷的余家吹响了唢呐,戴着红冠与锦花的余仲江骑着马上门了,一顶花轿被稳稳地搁在了李家的门外。李岁被催促着回了屋子,和李氏同坐在高堂上。一身嫁衣的李月儿被喜娘扶了出来,跪在草垫子上给父母磕了头,然后由家中的小弟红着眼眶磕磕绊绊地背出门送上了花轿。
按着覃城的风俗,花轿须往城南的过江桥上绕一圈才能进门。余仲江拜过李家的人后,就领着迎亲的队伍朝南而去了。这队伍虽是八抬大轿,轿后也跟着几抬嫁妆,但也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婚嫁规模,按理说是引不起多大热闹的。只因李月儿稀里糊涂掺和进了官司里,先是被冠上了难堪的污名,而后居然有京都侯爷给她做靠山、成了白家的座上宾,这其中翻转起伏尤胜野史奇闻,便使得各种与她有关的八卦猜想争议不止。所以在得知打街上过的花轿里坐着的是李月儿后,就有不少人驻足探头,三三两两咬着耳朵说话。
“浪荡纨绔做的事,凭甚众人只谈论无辜的女子?实在荒唐。”谢如盈站在朝街的窗边看着花轿从戏楼下远去,而街边围观的人们却还对着队伍指指点点。无须细听也晓得他们正在议论着何人,她愤愤不平地拉上窗,不愿再看那些惹自己心烦的嘴脸。
斜躺在软榻上听曲的楚瑜闻言抬起了头,笑道,“他们说他们的,与我们又无关,不过是耳旁风罢了,怎么好端端的你还生气了?”
“我偏不愿见人说闲话,就算听不到也觉得聒噪。”谢如盈绕着长案走了几步,长叹了一声后才在看座上坐下。她也知自己是在无故找气受,毕竟天底下的传言不可胜数,不管是真是假都只是人们嚼舌根的东西,确实不值得她为此耿耿于心。她又看楚瑜正边饮茶边摇着一柄折扇,一派闲适无虑的模样,只好劝自己也开怀一些。难得与楚瑜偷得半日清闲来看戏,何必为了不关己的琐事自寻烦恼。
她隔着薄纱帘子看向楼中的戏台。戏台在一楼露天的堂中央,在二楼雅间居高而下看着,不仅能将台上之景尽收眼底,连着台下两侧摆满吃食的桌案也看得一清二楚。甩着水袖的戏子不知唱起了哪个唱段,散座的客人们纷纷叫好,将不少打赏的绢花往台上扔去。
她看得热闹,也顺手从玉盘上挑了朵最大最红的花,掀了帘子丢了下去。绢花轻飘飘地飞下,好巧不巧,正正停落在那名戏子的肩头。谢如盈讶然轻呼了一声,却见那戏子指尖拈起绢花,腰身一转,手上便不见了花的踪影。再转身抬头时,花竟被那人衔在了嘴里,艳若桃李的妆面上多了一朵灿烂的红花,更显颜色夺目,顷刻间就引起台下的一阵叫好。
同台的小生念了卷尾词,半折子戏在鼓锣声中落下帷幕。等台上的人都一一离场后,谢如盈才失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刚想对楚瑜说说她看见了什么,回首就差点撞到楚瑜支在她椅背上的手臂。
“……你、你怎么过来了?”她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气,而后嘟着嘴问道,“这般悄无声息的站在我身后,是故意要吓唬我么?”
楚瑜一听,立刻戚戚然地看向谢如盈,说道,“我不过是上前看一眼,怎么到你口中就成这种坏心肠的人了?”她眉间微蹙,眼睫低垂,在狭长的眼眸下画出小片阴影。半咬薄唇,使得唇色比平日苍白了几分,然后罕见地露出了委屈可怜的模样,教谢如盈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瞧京都城里虽有不少捧角的贵妇人,可人家好歹都是暗地里捧,鲜少露在明面上。你倒好,直接当着我的面给戏子掷花。唉,说起来你我也算新婚燕尔,想不到在你心里我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楚瑜哀哀怨怨地说完后,还刻意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表现出了即将不久于人世的虚弱和凄惨。
谢如盈简直大开眼界,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神道,“是我眼拙了,台上的戏哪有你的好啊?”
楚瑜轻哼了一声躺回了她的软榻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另一只慢悠悠地摇着纸扇,叹道,“喜新厌旧,人之常情。”
谢如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一朵花而已,你何至于这样……”她的话还没说完,雅间的门就被敲响了。门外立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正贴着门缝朝房里传话,说道,“客人,玉柳公子前来谢礼。”
“玉柳公子?”谢如盈奇怪地走上前打开了一小半门扇,就见门外一个是戏楼里的小厮,另一个就是适才在台上接了绢花的戏子。站到眼前了才知此人比她还高出一个头,脸上画着戏妆,模样精致,但开口却是一道清亮的男声,“在下苏玉柳,多谢夫人赐花。今日的几出戏您听得如何?若夫人愿有指点,玉柳不胜感激。”
谢如盈不知道的是,这戏楼里也有戏楼里的规矩,玉盘里的绢花其实就是真金白银的打赏。有不少富商或权贵乐意捧几个戏子,可朝台上扔银子实在不雅,于是便换成了娟花代替。花的样式和颜色各异,平日喝茶捧场的大多是小朵的紫花,而像谢如盈所扔的正红花不仅价高,而且还往往有着一层私意。于是接到花的苏玉柳就由小厮领着过来了,他在见到开门的谢如盈时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态度也立马热忱了起来,谦逊地躬身行礼,只图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谢如盈见了这架势才恍然意识到楚瑜的那出“戏”是何意,霎时两朵红云浮在了脸颊上,开口都不免有些凝滞,“咳,唱的不错。花你收下就好,指点就不必了。”她说着扭头往房内看去,楚瑜这会儿还在一声不吭地躺着,身形也被长案遮了大半,根本看不出雅间内还有其他人。
“夫人可知,在我们访音楼里,这红花另有其意?玉柳公子也算楼里新出的角儿,正缺着像夫人这样的人帮一把呢。”一旁的小厮插了一句嘴,又对着谢如盈眨了眨眼。苏玉柳也温柔地笑了笑,动作间已经带上了讨好的意味。
“说了不必就是不必,你们下去吧。”说着,她见小厮还再不停向她示意,苏玉柳更不像是要离开的意思,只好咬牙扬声道,“你们莫要扰了我和我家相公听戏,相公你说呢?”
在房中的楚瑜终于不喜不怒地应了一声,只道,“夫人喜欢就好,我有何好说的呢。”她说的话似乎低声下气,然而覆在纸扇下的脸早已笑开了,肩膀也因为忍笑而不停抖动着。
门外的两人被谢如盈突然冒出的“相公”唬了一跳,相互对视了两眼后不得不托词告辞了。离开前,苏玉柳还依依不舍地朝谢如盈望了两眼,然后“不小心”遗落了一支点翠簪子,明晃晃地表达着“有缘再叙”的意思。
谢如盈只当没看见,合上门就气势汹汹地找上楚瑜了,“你早知道这花的意思了?看热闹看得开心否?”
楚瑜从榻上坐了起来,想笑偏又得忍着,眸子都泛起了潋滟的笑意。她刚要开口解释,就突然被谢如盈抢走了手里的折扇。木制的扇骨抵在下颚处,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配合地抬起头,半搭着眼帘,有种任君处置的顺从。
“我说了,夫人喜欢就好……”楚瑜一字一句轻吐着,微微一笑,雌雄莫辨的面孔就浮现出精怪般的蛊惑,又邪又美,既令人害怕,又诱得人想要亲近。
谢如盈执着扇子的手不知何时放下了,指尖搭在楚瑜的手背上,俯身靠近着。楚瑜勾起嘴角,刚要伸手揽住贴近的谢如盈,肩侧就猛然传来一阵刺痛,她动作一顿,下一刻被谢如盈咬的更重了。
“嘶……错了,如盈,我错了……”
台下的戏又开场了,咿咿呀呀不时就迎来一片喝彩声。一楼的角落一直坐满了两桌子人,各自剥着花生听戏,只是眼神总不住往二楼飘去,偶尔还朝窗外看几眼天色。
“这个时候花轿进门了吧?咱们什么时候过去?”其中几个人正在念叨着时辰,一个与穆启关系好点的暗卫倒了茶递到他跟前,说道,“老大,你不去问问主子?大喜的日子,我们去送礼可别不小心耽搁了。”
穆启点了点头,刚要起身,忽然又想到了他守在袁家门外的那一天。虽然袁家这时已经被收了家产赶出覃城了,可他的耳朵还时不时地疼两下。当下的情形也是夫妻二人共处一室,要是正如当日一般,他岂不是得被楚瑜记恨上?他斜睨了说话的人一眼,抱着胳膊又坐下了,“你去问。”
这人被穆启瞪的莫名其妙,挠了挠头应着道,“是。”结果还没等他站起,就被穆启压着后脖子坐了回去,“不准去,都给我好好在这坐着。”
“主子心里自有分寸,哪里轮到你们操心。继续,喝茶看戏。”穆启肃容满面地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暗道着,自己这是不是算是将功补过?
作者有话要说:羞愧地冒个泡,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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