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茶桌旁的小火炉在闷闷煮着茶水,案上摆着几只灰瓷茶盏和散开的公文,看得出在她进来前这里正聚着三四人谈论公事。
她压着裙裾在对首坐下,没有回答楚瑜的疑问,只是用帕子掩面拭泪,“是我失礼了,还请楚侯爷莫要见怪。”
楚瑜摇头点头都不是,愣了片刻后才坐下斟茶。她的眼神只落在案面上,肩背挺直竟带着正襟危坐的意味,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问道,“姑娘与我素不相识,不知今日到访是为何事?也容在下多问一句,方才落泪又是为何?”
听着楚瑜客气又生疏的问话,谢如盈情不自禁又红了眼眶,张了张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而楚瑜见她半晌没有回答,疑惑地抬头看去,却见那一双似乎含着无尽秋水的眸子正水光潋滟地望着自己,透亮的黑与清澈的白犹比墨玉珍珠般醒目。明明她们二人不过互晓姓名而已,看着她的眼睛时,她却不自觉的心头泛酸,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罢了。”她将茶盏轻放在谢如盈身前,温声道,“你既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姑娘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如盈捏着杯子的手紧了又松,听到楚瑜的话后,又轻吐了两口气,一双美目直直锁在对首之人的脸上,缓缓道,“并非无事。我今日来见侯爷是因为我对侯爷一见钟情,且还在神佛前立下誓言,今生非君不嫁。听闻侯爷至今仍是孤身一人,不知可有无意中人了?”
“砰——”这是楚瑜手中的茶盏不慎落地的声音。
七
“……姑娘,婚嫁之事并非儿戏,再且说你也不知我的为人,还是慎重一些的好。”楚瑜下意识地回绝,而后又恐自己语气过重,于是磕磕绊绊地补充道,“你、你尚年轻,言语行事过于随心也可理解。只是我非姑娘的良人,姑娘还是、离去吧。”
谢如盈支着手身子探过了半张案面,眼神细细地扫过楚瑜的眉眼与薄唇,随之靠近的还有一股芬芳馥郁的花香,几息间便引人沉醉。
“你怎知我不懂你的为人?难道你并非“正人君子”,还是说你并不中意我?”她看着楚瑜悄悄红起的耳廓,语气也放缓了下来,“可我不信。自我踏入此屋后,你就不敢正眼看我。是我相貌丑陋让人无法直视,抑或是你……怕看多了就会对我情根深种?”
“!”楚瑜即刻甩袖站了起来,狭长的双眸紧闭着,双唇也抿了又抿。僵持了片刻后,终于哑着喉咙说道,“时候不早了,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说完她就背着手匆匆往门外走。但刚跨过门槛,就被谢如盈叫住了,“楚瑜,我今日已舍出了女儿家的脸面,你却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滞了瞬息,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未曾看见身后的人正眼怀希翼地看着她,才忍回去的泪水也因她的离去再次决堤。
谢如盈想不明白,为何之前的楚瑜可以一边哭一边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暴露所有的辛秘,而这一回却视自己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她扫视了一圈茶厅,皱着眉愤愤地想到:这眼泪就当作是还你的。
八
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声势浩大,眨眼间几道雷鸣闪过云霄,瓢泼大雨瞬息倾注而下。雨水跳跃过屋檐青瓦,重重地砸在满池的荷叶上,而后滚成晶莹的水珠汇进池水中。因这场雨只得暂留在清恪居的谢如盈半倚在廊边望着雨中的花池,眼中情绪复杂。
“姑娘,您府上的车夫已安置好了。”方才引路的小厮隔着几步远问道,“厨里还备了姜茶,姑娘可要用些?”
谢如盈摇了摇头,伸出手去接从檐间滴落的雨水,慢慢在手心聚了一掬。因站得太前,斜飞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袖摆。
“姜茶还是送到你家主子那吧,她比我容易着凉。”她说完,身后迟迟没有回话,只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她远去。
小院的庑廊中一时只剩雨声,既吵闹又安静。
“……为何说我容易着凉?”
小片阴影落在了谢如盈的脚边,伴随着疑问声,一只指节修长的手递来一方素帕,“虽是夏时,雨水却也有寒气,还是莫玩了吧。”楚瑜低垂着眼,看着谢如盈被晕湿的衣袖不知为何心上有些烦郁。
谢如盈因她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手心的雨水全倾洒了出去。她愣了一会儿,才道谢了一声接过帕子,心里想着:你倒是一如既往地走路不出声啊。回首见楚瑜换了一身深色劲装,便问道,“侯爷要出门?”
“嗯。”楚瑜应了一声,又追问道,“你还未回答我。”
谢如盈暗自咬了咬牙,脸上倒是笑靥如花,“猜的。瞧你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便觉得你冷的很。”
“……”楚瑜摸了摸鼻尖,说道,“我出门办事,许是入夜才能回来。东边的小阁里有点心和甜汤,姑娘不妨去阁里坐会儿?”
谢如盈应下,退开半步后福了福身,“多谢侯爷款待”。
楚瑜正要举步离去,擦肩而过之时又犹豫地止了步,依旧不敢直视谢如盈,“其实……你说的也对。”
“嗯?”谢如盈奇怪地看她,“我说甚对了,着凉一事?”
楚瑜大步往外走着,清冽的声音伴着雨声模模糊糊地传至耳边,“许是每一句吧。”
九
谢如盈回府后瞒下了她私见楚瑜一事,且不准车夫向外透露半句她当日的行程。之后便闲在绣楼里,每日写着书信让外院的小僮悄悄送去清恪居。
她的信总是始于问好,之后就是大篇的深情之词,将本朝历来出名的情诗借鉴了大半。楚瑜起初的回信总要念上几句“不合礼数”,但收了几回信后就开始与她有来有往,时常谢如盈的信刚送到她的府中,楚瑜一封已备好的书信又交到了小僮手上。
这日,谢如盈刚拿起案上的信,便觉得份量重了不少,揭开后果然从淡黄的信封里倒出了一支玉簪子。她看着这支红玉的莲花簪不禁失笑,对着铜镜比划了许久才放进了妆匣中。但展开了信纸后,她的笑慢慢变成了凝重。
楚瑜她要离京?
她一遍遍地看着纸上的墨痕,“前往燕地,归期未定”八个字在她心上猛地瞧响了警钟。她被皇帝指婚的日子已经逐渐逼近了,楚瑜却在这时离京,若是在她回京前圣旨下来了,自己当如何应对?
她们二人感情还像云里雾里模糊不清,更甚者楚瑜连身份之事都未向她吐露半分,要她立即上谢府提亲实在强人所难。
谢如盈叹着气在屋中来回踱步,思来想去也寻不出办法来,只能闭着眼向苍天虔心祈求着楚瑜此行能早些回来。
但显然,老天爷并不想管人间情爱的事。
八月刚过,一道圣旨就降到了谢府里。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满脸笑着走进门,圣旨一宣,当场就对着谢如盈改口称“毅王妃娘娘”。谢如盈冷着一张脸地看着谢父谢母叩拜圣恩,“抗旨”二字还没出口,就被谢母以“面子薄”为由拉去了偏厅。
“盈儿,你听娘亲一言,娘亲知到你的心事,可为帝者从来金口玉言,再难收回。何况圣旨已下,若……若是抗旨,我们谢氏一族怎承担的起啊。”谢母说完自己抱着谢如盈泪如雨下,忽而又感受到肩上的一片温热,她骤然一怔,扭头去看谢如盈,见她无声间已是泪水潸然。谢母抬手想为她拭泪,却见谢如盈掏出帕子先为她擦着泪痕,心里更是酸楚难言。
“我知道的,娘亲放心吧。”谢如盈轻声说完,含着泪快步回了绣楼,待无人时才放声哭了下来。
她的命就这般难改,偏要她和憎恶的人纠缠不清吗?
十
皇帝赐婚之事一夕间传遍了全城,不少人对这婚事称“天作之合”,却不知这道圣旨上的两人都心存不满。
谢如盈遣散了阁内想着法子逗她开心的丫鬟们,独自对着莲花簪静静愣神。余阳将熄之时,“笃笃——”的声响从楼阁的轩窗外响起。
谢如盈睁大了眼望向窗子,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从心里冒起。她手忙脚乱地将簪子收了回去,又对着铜镜理了理云鬓和外衣。而后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门,转身碎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意料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外跃入屋中。方落地,就被委屈了多日的佳人扑了怀。
“谢、谢姑娘?”楚瑜张开手有些不知所措,在看到谢如盈眼尾的泛红后,终还是把手落到了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怎么又哭了?”
谢如盈抬起头,眼中有泪水流转却因忍着没掉下来,“谁哭了?”
楚瑜轻叹了一声,问道,“是因陛下赐婚?毅王为亲王,身份显贵且相貌端正、才思敏捷。作为郎君而言,并无甚不好……至少,是比我更好的归宿。”她牵着嘴角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和勉强。她是在回京的路上听到消息的,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京都城,连侯府都未回,就撇下一众人马潜进了谢府里。在敲响谢如盈窗扉之时,她都还未想清楚自己来此的缘由。可应该不是为了劝她嫁给毅王的吧……
楚瑜的面上少见地浮现出犹豫和挣扎,眼前的少女却已经不管不顾地再次扎进她的怀里,“归宿好不好我自个说的才算。你说我不懂你,难道你就懂我了吗?”
楚瑜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捏紧了,好一会儿后,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我让你懂得我,好吗?”
她松开了谢如盈,倒退了一步,一只手扯开了外衣的前襟,又卸下了腰上的短刃和令牌后,两手利落地解开了内衫。一层层的白绸很快出现在谢如盈眼前,但楚瑜的动作还未停,她极力忽视了谢如盈的目光毅然决然地松开了裹布。
最后的夕光穿透窗纱照在了楚瑜光躶的上身,像撕开了她沉积心底的隐秘,大胆地允许他人一窥究竟。
谢如盈情不自禁地探出手,指尖落在楚瑜的肌肤上,未有动作就被楚瑜一把捏住。
“可看清了?”她赤红着眼,眼里藏着几分狼狈与爱意,“我非良人……”
谢如盈本想装出吃惊非常的模样,可看着楚瑜的身躯思绪都滞碍了不少。莫说吃惊了,就连笑都是格外努力才克制住的。她与楚瑜对视时,目光还是忍不住往下跑,“看清了,你何时能上门提亲?”
“!”
楚瑜惊诧地盯着她,一颗泪珠蘧然从眼尾滑落。
谢如盈动了动手指,与楚瑜的手合成十指相扣的模样,然后对着她嫣然一笑,“到我问你了,你可听清了吗?”
楚瑜二话不说开始整理衣裳,待一切妥善后就要从轩窗翻出去。动作间被谢如盈拦了一下,问着,“你去哪?”
“进宫。”楚瑜轻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郑重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身形一转,踏着窗杦而出霎时间已飞跃过几座院落,直奔皇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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