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子玦,你们信我,我确实没有杀那个姓葛的。若不是你们说起他,我都想不起有这个人。”明机府旁院的小阁里,钟长凌一边一块接一块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不停地为自己委屈叫冤,“他死了,怎么就赖到我身上来了?就凭我不慎遗失了一把扇子?”
钟长凌觉得自己这是流年不幸遇见了飞来横祸。
今日一早他本在倾玉坊内揽着美人好眠,结果双眼都还未睁开,就听留在外间的小厮急不可耐地叫着什么,然后钟长枫就带着人破门而入了。身边的美人被惊得花容失色,而他看着黑沉着一张脸的钟长枫也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还不等他起身穿戴,便已经被随意套上了下人的衣服从后门“押”进了公主府,而后陡然对上了他母亲暗压着怒气的肃容。
“你说说你干了什么好事?”长公主一拍茶桌,未合好的杯盖“嗡嗡”抖了两声,让钟长凌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照着惯例将这阵子自己那些风流事倒干净了。他原以为是他夫人又向长公主告他的状了,一番诚恳地交代完,却见他大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站在正塌后的两个侍女也在朝他悄悄摇头。
“……怎么了?我所言皆是事实,你们这副模样是何意思?”钟长凌二丈摸不着头脑,也是钟长枫看他疑惑不解的样子做不得伪,才将命案之事说来。
“此刻京尹府的衙役还在府外,还有不少书生正联名上书要王肃宁定你的罪。”钟长枫说着还曲着手指敲了敲钟长凌的头,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说实话,那葛玉成之死与你到底有无关系?”
钟长凌捂着脑门呆愣了许久,宿醉后的脑子这时才清醒了过来,一开口就愤恨地叫道,“母亲,大哥!你们难道真觉得我会动手杀人不成?那葛玉成是和我起过口角,他说话难听,可我也不会为此就害人性命啊!”
长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声,看着钟长凌红着脸辩解,身上还是一身灰扑扑的粗衣,因起的急,长发束得匆忙,激动之下额前的碎发都凌乱地散了,少见的狼狈之相。开口时,怒意也消了不少,“不是为娘和你大哥信不信你,而是天下人信不信。后巷有辆马车候着,你先与你大哥进宫去,皇上早早就派人来找你问话了,你却不知躺着什么地方人事不知。”说到这,她的语气又凶了几分,口里念道,“你啊你,你要是有你大哥的三分稳妥,又怎会惹上这事?如今外边人人都道是你行凶杀人,京尹府可是带着锁枷来的,你还只顾着寻花问柳……”
钟长凌被训了好一会儿,莫不是钟长枫劝了一句“还是先进宫吧”,长公主只恨不得提着他的耳朵念叨三天三夜。
他们小心从后巷出去后,马车一路驾往了皇宫,且还破例地驰进了宫门内,穿过南政门后才下车。朱墙间长长的甬道上空无一人,原本把守着重重大门的御廷军都被撤离,就算偶然遇见的几个太监宫女都不约而同地转身低头,直等到他们二人过去后才敢抬头走动。钟长凌见了这场面也意识到了事关重大,边走边努力回想着自己的扇子为何会落在葛玉成的尸首旁。只可惜走到殿外时,他还挠着头困惑着,扇子到底是丢在秋月楼了还是妙音场,亦或是几日前去过的酒肆、赌场?
守在乾元殿前的小太监见了人,忙上前行礼道,“陛下已上朝去了,吩咐二位进了宫后到明机府去,奴才这就为二位带路。”说完,他就半躬着身走在了前面,半个字不提他们的身份。钟长凌听到“明机府”三字倒松了口气,毕竟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皇上解释那把扇子的去向。
沿着宫道绕往东德门,走了近一刻钟,等终于到了明机府见到楚瑜时,钟长凌已经有气无力地靠在了圈椅上,心里编排好的诉苦之词,也换成了要水要茶要吃食。楚瑜端了盘点心往他手边的小桌上一放,自己又坐回了堆满公文的红木案后,了无情绪地道了一声,“交代吧。”
钟长凌刚放进嘴里的糕点一下噎住在了喉咙,夺过钟长枫手上的热茶大灌了几口,然后嘟囔着,“你这是在审犯人吧。”
“快说。”钟长枫也催促了他一句,“事无巨细,都一一说来。”
钟长凌暗叫了一声苦,又把自己这几日的荒唐事迹说了一遍,说道后来竟也无所谓了,大咧咧地跨坐着用完了整碟点心,支着脑袋等着楚瑜做出回应。
楚瑜似乎也习惯了钟长凌的不着调,将他捧花魁、养外室的事情略略过耳,只问道,“你与葛玉成为何事争闹?”
钟长凌撇了撇嘴,道,“还不是因他在那城北茶居出言不逊。”
那日,有一友人约他到茗仁茶居饮茶,茶喝到一半,忽然听到楼下一片叫好声。茗仁茶居一向是书生文人最喜约诗论道的地方,钟长枫入仕前也常来此,他也曾经听他提起几句,因此听见声音后难得来了兴致也想凑个热闹,于是拉着友人缓缓下了楼。结果隔着几阶木梯,就听见一个书生指着一面墙上的诗画大声笑道,“这也算诗?不过是几个贵门公子哥附庸风雅,居然也值得挂在墙上,实在有辱读书人的名声!小二,快把这些撕下来,换上苏公子方才的那首好诗。”
钟长凌偏头一看,被那人所指的诗画中正有一幅题着钟长枫的雅号。他哪里容得自家兄长的诗作被人这般羞辱,立刻下场和那人吵了起来,而男人之间的斗嘴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演变成斗殴,钟长凌的友人和小厮、葛玉成交好的同窗都动起手来,一时间将茶居闹得鸡飞狗跳。宣纸书册散落一地,半数的桌椅都被推倒撞散,不知何人还扔了砚墨染黑了半面白墙。到最后,还是茶居的小二找来了自家老板才将这场面劝和了下来,钟长凌也是才记住了那个张狂的书生名为葛玉成。
他将这事说完后,也不知要怎样面对钟长枫,便刻意地转了头去看墙边的立架。钟长枫却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过是几句诗而已,何必要争这长短,文人相轻,本就如此……”他停顿了一下,不知要说什么又迟疑了,最终只是低叹了一口气。
楚瑜跟没看见眼前的这片兄弟情深似的,低眸敛着长睫,打岔道,“你仔细回想曾将扇子遗落在何处,若这唯一的证物存疑,你想从此案中脱身也容易些。”她说着,便摆手让堂下的仆役拿来了纸墨笔砚递到钟长凌眼前,“如今这案子还在王肃宁手里,他府前跪了百名书生,怕自己英明不保就定然要追查你,这两日你先扛着就是,横竖他也不敢对你用刑。”
“万一他就敢呢?京尹府的衙役拿着铁链木枷来找我,可不像是会给我面子的作态。”钟长凌拧着眉尖低头落笔,又毫不避讳地扯到了楚瑜身上,“你这明机府什么人都敢抓敢审,不把人折腾去半条命不算完,他那京尹府就慈悲为怀了?”
楚瑜“啪——”一声搁了笔,薄唇微挑着冷笑了一声,道,“那你也受着。”
“撑过两日,你这案子大抵会到我手上。”她这话说完后,钟长枫先放了心。他本就不信他家小弟会做出行凶的事,听到那把折扇出现在命案之地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栽赃嫁祸,只是不知究竟是针对他们钟家还是钟长凌的私人恩怨。但若是交由楚瑜去查,他们最少也能免去大半的麻烦。
“那就劳你受累了。”钟长枫起身一拜,还不等楚瑜推让还礼,就拉着钟长凌告辞出宫了。他对官场之事也了然,京尹府迫于满城文人的言论要严查葛玉成的案子,对钟长凌定然是不容情面严苛相待。与其被衙役押上公堂,不如自个磊落大方地到衙门去,端看那王肃宁要如何审。
钟家二人离去后,蒙着半张脸的穆启才从院墙上翻了下来,几个大步到了堂下,对着楚瑜抱拳行礼后,就开始从身后的包裹里一样样地往外掏着物件,回禀道,“主子,京尹府的人也去过葛玉成的住处了,不过没往细里搜。这才让小的寻了空处,取了几样东西回来,您且看有无用处?”
楚瑜应声走到廊边,扫视过零零碎碎的瓷杯、书册和衣物后,目光落在了一本泛黄的小册上。她随手拿起翻了几页,看见几行人名和跟在名字后的数款后,才知道这本许是葛玉成的“账本”。
这位新科举子也算是出手阔绰,往外借出的银钱不少,这一册子已经记了约半本了。她将册上的人名一一数着,又问道,“这人家世可打探了?”
“打探清楚了。葛玉成籍贯襄州,耕读人家。三年前乡试中举后被一员外招为婿,算是入赘。此人恃才傲物,进京后从未对旁人提及此事。不过听说他的小舅子也在京都城,只是不常与他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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