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侯

作者:山不知遥

上马车后,谢如盈依旧靠在楚瑜的怀里,指紧拽着楚瑜的衣角,细眉微皱。楚瑜也任由谢如盈将脸埋进她的颈侧,一动不动,只看着丝丝冰凉的黑发垂落膝上,腰间的环佩相错。

车厢内安静许久,楚瑜片刻后闭上眼感受着颈边谢如盈温热的呼吸,唇角紧紧地抿起,眸中满是思量。

到了侯府?时,谢如盈才有动作。她两勾着楚瑜的脖颈,头抬了起来,又在她的脸庞轻轻蹭了蹭。楚瑜身形一顿,轻声道,“想问什么就说吧。”

谢如盈轻唔一声,迟疑一会儿后才开口问道:“他沈氏是怎么死的?”

楚瑜等车夫撩起帘子后便将人抱了起来,踩着脚凳下车。她低头时狭长的眼尾不自觉地眯了眯,似乎正在翻找脑海中的记忆,直到穿过弄堂后,她才终于回答道,“是在渌江一带的船上,被抹喉之后又一剑刺穿?脉死。之后连人带船都烧了,遗骸也沉到了江底。”

谢如盈得到了答案后只是点了点头,不置一词。倒是楚瑜见她一脸平静,忍不住问道,“你可觉得我段残忍?”她的语气虽轻淡地像是随口闲谈一般,但目光却紧紧地锁在怀中人的脸上,似乎不愿错过谢如盈露出的任何一丝情绪。

“不。”谢如盈扬着脸与她对视着,神色认真,“君要臣死,他又如何能活,你只是谋其职已。何况……比起他人死活,我更在乎的是你。”天下之尊莫过于皇帝,皇令如山,死一瞬,楚瑜又岂是容易的呢?

这般想着,谢如盈眼含心疼与怜惜之意,探手轻轻抚摸着楚瑜的脸颊。然后便见楚瑜薄唇微启笑出声来了,笑声清朗不似以往的低哑,一双眸子在黑夜里也亮得出奇。抱着她的好像又加几分力气,不等她有所反应,就见楚瑜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提纵起,两三下就越过连廊往西苑的采云楼而去。

这座小楼独起于西苑杏林之中,楼前又栽了树棵寒梅,二人的身影掠过时,林叶簌簌之声稀疏响起,惊起了几只停在梢间的鸟雀。

楚瑜在楼栏和檐角处各借一次力,便径直越进二楼大敞的方窗内。找了张软榻先将谢如盈放下,才转身在墙面的暗阁里找着火引,一一点起屋中的灯盏。

半倚着贵妃榻的谢如盈看着她在前后忙活着,也不禁地想站起身来。但未等她有何动作,楚瑜已然吹熄火引,随手拿起一盏手臂大小的灯朝她走来。暖黄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朦胧又绰约,眉眼间纤毫毕现,墨玉的瞳孔里也似有火花跳跃,如影如光,一时间竟让谢如盈怔在原地。

“楚瑜……”她低喃一声,却又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只是眼也不眨地盯着楚瑜看。

被她注视的人正俯身将灯放在手侧的小几上,然后低头看两眼自己的掌?,突然就唇边抿着笑对她说,“你好像比刚进府时重些。”她这句话说时未经深思,且带着调侃的意味。一语落下,就见谢如盈瞬间面色绯红,耳尖也几乎能滴出血来,贝齿咬唇,又羞又气地瞪着她。

“你、你才重!”谢如盈恼怒地驳斥了一声,抱着胳膊偏头不看楚瑜。

楚瑜笑着从身后抱住她,唇角几乎贴在了她的耳侧,又轻又柔地哄道,“这才好呢,可见我家盈儿比以往快活自在。反之你若是消减了,我可就得去岳父岳母面前谢罪。”

谢如盈轻哼了一声不答,悄悄渐移了目光打量自己腰身。这玉质腰带束得腰分明纤细,怎就说她重?

不过……

她目光朝上游离。她虽也用了束衣,但依旧不掩巫峰起伏,单想这里,确实比以往更饶……

楚瑜说完侧身去看谢如盈的脸色,居然更红。脸颊处似飞千落霞,脸晕的红潮竟比芙蓉娇艳。见她凝视着,便欲语还休地对视一眼,眸中娇嗔又风流。

月色从窗潜入,户帷翩翩,香浓之色既起,一切的言说皆可先抛却了。

一只手绕过鬓边摘下玉冠,发丝倾泻,遮住半解的风情。也不知何人先闭眼,渐渐有薄汗从额间沁出,眼角开出朵朵桃红。又似有风萧声起,低起伏,浅声和唱。轻如蝶吻,从清绝的酥凝过,拂柳分花,白雪覆梅。

……

五更天色渐明,小楼的门扉从里推开,胡闹了一夜的楚瑜终于抱着睡熟的人儿回空点了一夜灯火的松鹤院。

人刚安置好在榻上,更夫梆子就敲响。她撩起谢如盈脸庞微湿的长发,落下一吻,轻声道,“我去上朝,你多睡会儿。我让清然送话,母亲那不必过去了。”

谢如盈也不知是否听清,含糊地“唔”一声,眼底湿漉漉的,模样倒是十分可怜。

楚瑜忍不住又多看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侧阁洗漱更衣。

丹和殿外,日晷上的指影一刻刻地转着,殿内数百人低头俯案,笔墨繁丝。

楚瑜一身官袍端坐在了李丞相身边,眼神在上首的皇帝殿内?举子的身上轻轻扫过,?终落在了左手列的第一张座椅上,看着一名正低头冥思苦想的中年男子,暗想道,若葛玉成活着,坐在这的就是他。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也正巧想到此节,端着茶盏的突然放下,转头对张明忠小声吩咐道,“传王肃宁入宫。”言罢,就起身去侧殿。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纸页翻落和时断时续的磨墨声,几位走动巡视的考官都放轻步子压着声音,目光隐隐瞥向晃动的明黄罩帘。

翻着名册的李相动作突然一顿,看向身旁唇边带笑的楚瑜,确定方才耳边的笑声不是幻觉后,便沉沉嗓子问道,“楚大人这般高兴,可是看中哪个好苗子?”

楚瑜掩着唇摇摇头,只道是,“想起一件趣事罢了”。

那厢的王肃宁接到旨意后匆匆进宫,额间布满汗水,官帽下的头发都浸湿了。里捏着一卷几乎发皱的文书,脸色格外难看。

他自然知道皇帝传唤他是为何事,新科举人在殿试前无故遇害,论请论理都该给朝廷和满天下的读书人一个交代。

然而这个案子比他预想中的难查多。先是百名书生上书闹得人声鼎沸,后又牵扯出了长公主幼子,那些书生认定杀人的是钟长凌,吵着要他将其绳之以法。可皇家的人哪里是他能轻易动的?

此事处?不妥的话不但会背上官官相护的骂名,容易得罪皇家,他实在是两头为难。这两日来他几乎没合过眼,连用膳喝水都想着这桩案子,查来查去每条线索居然都巧合般地堵上,他甚至有种遭了算计,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觉。

?想不通的就是那钟长凌,他自个来京尹府认下沾血的折扇,也坦白曾经与葛玉成交恶,但是却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杀人。他那一副绣花枕头的公子哥模样,也确实不像是敢持刀动手的人。他只好令人将钟长凌先收入牢内,准备再着查查葛玉成身边的人。岂料昨夜钟长凌突然翻供认罪,京尹府更天时升堂再审,这才有此刻他里的卷宗。

可他?里却始终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张皇,就像是有个十分重要的细节被他忽略了,细想却又想不出是什么。

皇帝在侧殿的勤政阁里已等有些时候,珠冕轻摇,半面阴影,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怒。

王肃宁进殿后就将案卷呈上去,之后便束弓腰地候在书案前,再斟酌后道,“启禀皇上,葛玉成一案事发两日,凶手已经投案自首。乃是钟长凌因口角之争怀恨于?,一时不差就动了杀念。如今证物俱全,只等皇上发落。”

皇帝翻了两三页卷宗,指尖落在一道红泥指印上,眉头微皱,眼底分明带着一丝诧异,冷声地问道,“朕听闻长凌在京尹府里句话不离一个冤字,怎么又突然自首?”

长凌……

称呼如此亲切,皇上这是想保钟长凌啊。

豆大的汗珠从王肃宁的额角滑下,滴落在他脚旁的江崖纹毯上,晕开一小团深色。他的唇抖抖,头更低地垂下去,“许是他良心受遣,这才一一坦白,以求开恩轻恕。如今这桩案子全京都城的人都在盯着,微臣虽也觉得钟公子并非行凶之人,却也只能秉公办?。请皇上再给微臣两日时间,微臣细细查验,定然给葛玉成钟公子清白的交代。”

皇帝目光沉沉地看他许久,正要开口,阁?却突然传来了张明忠的通传声,“启禀皇上,楚大人求见。”

“进来。”皇帝将卷宗合上,看着走入殿中的身影,语气倒是放缓,“你不在丹殿主考,到这来做甚?”

楚瑜刚掀起衣摆准备行礼,就被皇帝两声“免礼”叫停,于是便朝王肃宁拱了拱手,转头道,“回皇上,臣有事启奏。”

“其一,昨日京都防卫军巡夜抓捕一个渡江的可疑男子,名为闻良翰,经审讯此人供认他是杀害葛玉成的真凶。其二……”她看着王肃宁愈渐灰黑下去的脸,眉尾轻挑。

“长宁公主递状明机府,状告京尹府王大人对其幼子动用重刑,以严刑拷打逼认杀人罪名。皇上以为,此案明机府该不该审?”

“!”

王肃宁在看见楚瑜进殿后就一直如重石压胸,暗觉危机。听了这番话果然是冲自己来的,也想通为何自己查案百般不顺,这摆明是楚瑜背后插了一。眼见皇上眼神不善,他立即跪下来,诚惶诚恐道,“皇上,微臣确实查案不如楚大人,下的人也没有防卫军这捉凶的运气。但,微臣绝不是用刑逼供的人。钟公子只在京尹府的牢中待一日,神色憔悴可身体发须皆未受损。皇上若不信,可召钟公子入宫一看!”

他这话说完,余光却见楚瑜唇角上扬,冲他无声道,“大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