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听您的吩咐,通行证咱们已经拿到了。陆大人并没有漫天要价,不过他附加了另外的条件。”徐长顺道。
卫蘅“嗯”了一声。
徐长顺继续道:“他要求咱们出海必须送专门的人去学南洋和西洋国的语言,而且回程得将其他国家的书籍带回来,还要将海外的工匠带回来,尤其是造船方面的。”
卫蘅点了点头。
“此外,他还设置了丝绸、生丝、瓷器、茶叶等的年最低收购价,咱们不能低于这个价格收购这些东西,而且还得另外置办良地种植粮食,这批地决不许挪作他用。”徐长顺道。
卫蘅道:“最低价是为了保护那些小户,这不碍事。买地的事儿,你去办吧,如今朝廷开了海禁,以后咱们和海上来的商人的贸易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容易,他是担心江浙的良田如果全部种了桑麻,遇到荒年,老百姓会没有粮食吃。”
徐长顺道:“是,还是东家看得透彻。这些事儿,的确得官府出面才能控制得了,陆大人真是高瞻远瞩。”
卫蘅正要说话,却见念珠儿匆匆地跑了进来。念珠儿俯身在卫蘅的耳边低语了两句,卫蘅就站起了身,对着徐长顺道:“徐掌柜,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徐长顺离开后,卫蘅才对着念珠儿道:“打听清楚,松江府为什么扣押小舅舅了吗?”
念珠儿摇了摇头,“谁也打听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大祸,陆大人下令不许任何人探监。”
卫蘅道:“走,咱们去找珍姐姐。”
木珍的公公是按察使司的副使,肯定能打探出内情。
木珍那边两日后就给了卫蘅消息,原来何斌这一次回来尽然带了军械。
卫蘅当时就瘫倒了,她素来知道自己的小舅舅胆大包天,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敢如此胆大。
其实何斌也真是冤枉,他不过是给卫蘅带了个小小的礼物,几支“火铳”,结果就被搜查了出来。
听马大人的意思,这件事可大可小,只看松江府较不较真而已。
都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罗氏想尽办法也要给何致求娶卫蘅,其实也就是想借卫府的势,以应对这种情形。
卫蘅虽然深恨罗氏和何致,可是这一次不仅仅是银钱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了她小舅舅的性命,卫蘅的那种性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何斌受死。
卫蘅看着额头还有伤疤的罗氏,以及憔悴不已的何致,心里也不是不难受,“我已经给爹爹写了信,请他帮忙。”
何致摇了摇头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就怕姑父收到信的时候,陆大人已经上报了朝廷,那就晚了。爹行商这么多年,绝不会走私军械的,如果不是误会,就一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卫蘅低头不语,她也认同何致的观点,只是惟其如此,事情才更为棘手和难办。
卫蘅不由想起了陆湛。前尘纠葛仿佛已经是上辈子那样久远的事情了,可是毕竟是她负了他,只怕何家做的事情,陆湛也不会不知道。卫蘅不得不怀疑,陆湛根本就是有心收拾何家还有自己。
从来没有人能负了陆子澄,还可以活得滋滋润润的。
何致匆匆地走了,还得四处去求人救何斌,罗氏则躺在床上掉眼泪。
“姑娘,你对舅老爷一家已经仁至义尽了,别再为难自己了。”念珠儿是知道卫蘅和陆湛的过往的,如今这样的情形,如果再叫卫蘅求到陆三郎的跟前,就是念珠儿也知道肯定讨不了好。
卫蘅凭窗眺湖,没有回头地对着念珠儿道:“等这件事了了,咱们就去琉球玩儿一圈,你说好不好,念珠儿?不止琉球,我们还要去爪哇、真腊,还有西洋国。”
念珠儿没有说话,心里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天下之大,她的主子竟然已经觉得自己无处可容身了。念珠儿至今都没搞懂,她们姑娘这样好的人,最后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终究还是坏在了“心软”这两个字上头。
“卫公子,我们大人请你进去。”
卫蘅跟着衙役进了陆湛的签押房,这是一府之尊日常处理公文、接待各级官员和乡绅的地方。
卫蘅的手藏在袖子里,大拇指掐着中指的指腹才能保持平静。
坐在上座太师椅上的陆湛淡淡地扫了一眼女扮男装的卫蘅,“坐吧。”
卫蘅有些愣愣地看着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的陆湛,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依言坐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在陆湛面前,好像永远都是那个仰视着他,等他开口的女孩儿。
最后依然还是陆湛先开的口,“早就听说盛隆何家的二爷喜好与众不同,没想到蘅表妹倒是也能投其所好。
卫蘅的脸上像连挨了几个耳光一般,火辣辣地疼,只能嗫嚅道:“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我还应该感激你,或者感激何二爷。”陆湛看着卫蘅道。
卫蘅根本就不敢直视陆湛的眼睛,以前陆湛提及何致,都是“那什么表哥”,现在却可以淡然地称呼其为何二爷了。卫蘅知道陆湛的意思,感谢何致,是因为庆幸于他不用娶自己这样愚蠢的人而已。
卫蘅的泪水此刻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是为了你公公的事情来的吧?”陆湛问。
卫蘅屏住呼吸道:“是。”她都没料到,自己的脸皮原来也可以如此的厚。
“你以为是我故意而为?我陆子澄还不至于玩这样下三滥的招数,也不至于还介意几年前的旧事。”陆湛看着卫蘅。
卫蘅不敢开口,一开口就怕漏出哽咽之声。
“你公公的船上搜出了西洋‘火铳’,他跟我朝东北面的那木刺达成了协议,要将火铳的制造图送到他手上,助那木刺统一女真。那时候我朝就会陷入北疆永无宁日的境地。”陆湛喝了一口茶,“我没有看不起商人,相反我朝的赋税还要依靠你们,但是我绝对不能容忍商人为了一己私利而置国之利益于脑后。”
“你要什么?”卫蘅看着陆湛问。她如今已经相信如果不是另有原因,陆湛恐怕不会肯屈尊降贵接见自己的。
“那张火铳的制造图从你公公身上没有搜出来。你写给你父亲的信想必他也快收到了,我不愿意同卫尚书为敌,只要你公公交出火铳制造图,我就放了他。”陆湛道。
卫蘅是怎么从松江府衙离开的,她都有些记不得了,唯一觉得恐惧的是,她的小舅舅胆子也太大了些。
卫蘅连夜回到杭州见了何致,她原本还以为陆湛有可能是使诈,但是在看到何致的表情后,她才发现,陆湛没有说谎,而是何家的胆子太肥了。
“你们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每一次在卫蘅以为她已经看透了何家的时候,他们总是能再给她“惊喜”。
何致道:“那木刺当年落难的时候和爹是义结金兰的兄弟,爹以为一张图不过是小事,根本没想到陆子澄会知道这件事,也没想到他会小事化大。”
卫蘅几乎是哭着在笑道,“你们总是能在别人身上找到借口,而自己总是没错。”
“这件事如果陆大人肯信守承诺,我会去劝爹爹把图纸拿出来的。”何致道。
卫蘅摆了摆手,“你们的事我再也不想过问。”深陷泥潭,仿佛自己也肮脏不堪。
“陆大人能同你说这些,自然也是肯帮我们的,等救了爹爹,咱们再一齐好好感谢他,蘅姐儿,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你。”何致看着卫蘅,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卫蘅却仿佛看到了毒蛇的信子一般,快速地撇开了眼。
等卫蘅的小舅舅何斌被放出来之后,卫蘅并没有跟着何家父子去感谢陆湛,她再次见到陆湛还是在两个月之后。
除夕在即,卫蘅却登上了去琉球的船。
木鱼儿正一脸雀跃地同念珠儿和檀香儿说着话。雪竹因为久闻琉球国武士的大名,也是兴致勃勃。
卫蘅穿着男装,立在船头,遥望着上京,远远地跪地拜别老太太和爹娘。
等卫蘅重新站起来时,却正好见着松江府的码头上的一群官员簇拥着陆湛走过来。
卫蘅的视线和陆湛的视线撞在一处,这一次她却再也没有躲避,也许是因为离别在即,也许是因为相见无期,卫蘅看着陆湛,还在船头对着他远远地挥了挥手。
“那艘船要去哪儿?”陆湛问身边站着的码头上的总管。
“回大人,那是‘苟日新’的海船,出发去琉球。”
苟日新,就是卫蘅的商号。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本是刻在商汤的澡盆子里的警言。
澡身而浴德。如果能将一身的污垢洗净……
卫蘅再次回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永和十七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