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笑

作者:天下归元

    纳兰述抚在她发上的手,僵了僵。1

    一瞬间月光苍白。

    随即他并无犹豫,深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是我让……”

    君珂却在这一刻醒了,完全清醒。

    “不,不要说。”她霍然睁开眼,手掌按在纳兰述唇上。

    睡意和泪水全去,换了此刻深湛通透眼神,有夜的黑,有日的明。

    “一个人若能为自己的护卫不怕自投罗网,便没有可能再将无辜的妇孺置于炼狱。”她轻轻道,“纳兰,我愿你成为有担当的人,但我更怕你,不堪背负,为责任所折磨。”

    纳兰述深深看着她,他原先看她的眼神,总是明亮灵动的,像霞间飞云,欢欣游掠。此刻却是沉凝深重的,像将过往所有情感压缩凝练,一寸寸压实,一寸寸人生之剑不可斩断的硬度。

    然后他一伸手,更紧地将她揽在了怀里。

    “小珂……”陋室凉风,鼾声臭气,他的声音和怀抱,却将一团火将她紧紧簇拥,带着迷离的泪意和辗转的叹息,“我以前只知我见你心中欢喜,如今我才明白,这欢喜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来自何时何地都不曾更改的信任与理解。蒲草之韧,磐石般坚。

    他原本认了这滔天罪孽,要在质问的众人面前一力扛下。

    他不屑做个推诿的上位者,留忠心耿耿的追随者独自在地狱煎熬。

    然而内心深处终有畏惧——君珂视云雷如亲人,她善良而内心有坚执,又怎能坐视六万无辜惨死如斯。

    等着她开口,又害怕她开口,拉着她团团乱转一刻不停,潜意识里想要堵住一切开口的机会。

    然而当她真的开口,然而当他在那一刻绝望,于一怀冰凉里正心思微苦,便听见她细语轻轻,灼热在这冬日将雪的夜里。

    纳兰述紧紧搂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无人得见男子从来嬉笑自如的眸子里,微光晶莹。

    怀里的人纤细柔软,可这世间,唯有她的坚韧刚强,能撑住他倾漏的苍穹。

    君珂并无抗拒,伸手反抱住他,少年男女,此刻心事无关风月,长夜漫漫,温情取暖。

    ……

    天光像沙子一样洒上破碎的油纸窗,两人才在偎依的姿势中惊醒,屋子里还黑洞洞的,四面的人迷糊着眼屎起床,拎着裤子抢着去茅坑,没人对他们多看一眼。

    而在不远的地方,隐约听见马蹄长驰,敲开这夜的蒙昧。

    就在过去的这一日一夜里。

    和太子派系沈氏集团斗了很多年的姚家,联合左相姜家,趁这多事之秋,突然发难,集合朝中所有力量,集中弹劾沈梦沉和纳兰君让,称沈梦沉为皇太孙私下招揽江湖异士,图谋不轨;称主管京中戍卫力量的纳兰君让指挥不力,导致御林军骁骑营不服管束,使骁骑火弹仓库被盗,盟民区毁于爆炸,尸横遍野,云雷军由此炸营,围困燕京;称纳兰君让城门处置失当,使正仪公主暴死城门,为祸深远,并放纵罪魁祸首尧羽卫出城,公然放虎归山;称沈梦沉丧失人性,竟掘万人坑,将未死盟民与尸体同葬,此举有伤天和,必失人心,陛下为燕京乃至天下计,无论如何不可姑息云云。

    与此同时,姚家展开了对燕京的经济控制,势力庞大的姚家,一夜之间,出动所有人力,将自己名下各处商铺的物质进行秘密囤积,尤其对米、粮、油、棉等民生必需物品进行控制,这一点在一开始还不为人察觉,但马上,随着云雷军愤怒之下死守城门,城内物价必然飞速上涨,即将形成抢购物资的狂潮,姚家这一举措,正打在整个燕京的经济软肋上,雪上加霜,狠辣无情。

    姚家控制经济,姜氏就合纵朝堂。向正仪城门夺人头被姜云泽所害,姜家居然神奇地拿出了纳兰君让手书,说姜云泽之所以冒险赶回,在城门刺杀向正仪,完全是受皇太孙胁迫。因为皇太孙已经和边军将领勾结,意图和边军里应外合夺取皇位,姜家说,太孙许诺姜云泽,只要出面杀了向正仪,引起边军哗变,便允许姜云泽重回燕京,恢复郡主爵封。老相姜巍然在朝上痛哭流涕,称孙女丧心病狂行为卑劣,早已被姜家开宗祠逐出家门,她如今为荣华富贵,被他人胁迫的一切行为,姜家毫不知情,如今知道了,也只有切齿痛恨,绝不敢沆瀣一气。

    一连串的弹劾奔向当前燕京最受信重地位最高的两人,条条都是重罪,尤其最后一点,便是纳兰弘庆,都不免被重重敲开了信任的堡垒——纳兰弘庆原本是不信的,这天下,迟早是纳兰君让的,他何必费那么大事,非要武力夺取政权?但姚家买通皇帝近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吹风——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圣寿无疆,何况还有正当盛年的太子殿下,皇太孙看似离皇位近在咫尺,其实变数太多,等候太久,年轻人性急气躁,难免……嗯嗯。

    任何皇帝,都不能忍受自己的龙椅被人觊觎,哪怕我明天给你,你今天也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何况那一夜的燕京发生的事,确实每件事都让皇帝不满,姚家和姜家也并没有露出要对皇太孙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一再暗示,在这种情形下,再将整个京中的兵权和戍卫调动大权交给这两人,已经不合适了,应当选择老成持重的将领予以接替。

    皇帝犹在举棋不定,姚家递交上来的那份古怪的名单让他下了决心,名单虽然指向不明,但其中涉及的利害关系却令他心惊,不由反思自己给太孙的权柄是不是过重?一旦出现任何问题,纳兰氏皇族面对的就是倾覆之祸。

    皇帝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将皇太孙从城门前召回,一番长谈,对这位自己爱重的孙子,纳兰弘庆并没有过多苛责,只是暗示了当下的忧虑,纳兰君让据理力争,最终却不得不主动请辞京城全军总管之职。

    年轻的皇太孙,从宫中出来时,面对冬日欲雪的天际,发出了一声深长的叹息。

    而沈梦沉,也被迫中断了盟民区的事务处理,召回沈相府待勘。

    可以说除了主持冀北计划的沈梦沉和纳兰君让外,朝中其余人,并不在意纳兰述和君珂逃生与否的重要性。在姚家和姜家的心里,朝廷的水越浑越好,事端越多越好,这样他们才有机会获得军权,多年来,除九蒙旗营由皇帝亲自掌握外,其余京中军权,都由纳兰君让和沈梦沉牢牢把持,姚家的姜家的子弟,无法获得哪怕一个参将的职位,如今,煊赫无边的这两人终于被泼了冷水,他们的机会来了。

    纳兰述逃了又怎样?冀北那边已经陷入算计,纳兰述逃回去也无力重振江山;君珂逃了又怎样?不过区区两万云雷军的统领,别说云雷军不一定听她这个丫头片子的,就算闹反——你听过两万人撼动江山的例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