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笑

作者:天下归元


    此刻身侧无人,幺鸡傻傻地望着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君珂忽然就死人一样脸色惨白。

    君珂手指发抖,颤抖着抱紧纳兰述,似乎怕手松上一松,怀里的人就会化风逸去,高天之上的风那般凛冽的穿了来,如刀如剑,如锤如杵,她只觉被穿透、捶打、分裂……轰然散在天地间。

    混乱的视线忽然一凝,落在了那些小铁筒上,还有一捆捆一扎扎的投枪。

    她此刻满腔痛恨,却不知是恨天恨地还是恨自己,一眼看见那些刚才还不忍看见的东西,心底忽然涌起暴戾嗜血的情绪。

    天地待我不仁,我何必怜悯苍生!

    一声呼哨,周围的鹄骑闻声聚拢,君珂抱紧纳兰述,一指鹄背上的火药,正要发布炸城墙的命令。

    纳兰述如果病发,就不能再骑鹄夜行饱受高天风吹,她要炸了这燕京城墙,使大燕无暇追击他们,才好就地在大燕给纳兰述治疗。

    手一松,黄色丝绢飘起,在风中猎猎一卷,蒙上了她的脸。

    君珂一手将丝绢扯了下来,看到上面的字,心中一恸的同时,忽然有灵光闪过。

    天下所有内功,其实都有强身健体,消炎抗病的功效。而佛门的功法更以清心自疗为主,她当初被沈梦沉毒功所侵,也是梵因的大光明法,涤荡毒性,助她更上层楼。

    大光明何等重要,君珂自然心知肚明。如今梵因可有办法?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而且……她心中涌起浓浓悲伤,示期坐化,示期坐化,他是终于要摆脱这红尘羁绊,回归灵山之下了么?

    如此,怎能不见他最后一面?

    抱紧纳兰述,她做出了下降的指示,巨鹄直冲而下,人群中央,小院之内,那一袭素衣趺坐的人,缓缓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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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因抬起头来,注视着俯冲而下的巨鹄,微微一笑。

    小院门外,韦扬正拼命拍着院门,大呼,“我儿,我儿!”

    院门忽然开启,门外所有人慌忙下拜,韦扬怔怔立在门口,想进不敢进。

    院子里的人,抬眼看来,素衣经纬疏朗,身下落叶微黄。韦扬注视着他比平日更加澄澈的眼眸,忽觉自己一身血污,狼狈不堪。

    院门在身后掩上,空气显得更加沉静,韦扬呐呐着,合起掌来。

    “父亲。”梵因并没有称呼他为施主,一声俗家称呼,惊得韦扬抬起头来,瞬间眼眸湿润。

    “宣儿……”他抖着嘴唇,下意识地喃喃道,“韦家……韦家反了……”

    梵因静静注视他,浅浅一笑。

    “不。”他道,“燕京安宁,宫闱无事,何来反之一说?”

    韦扬茫然而又充满希冀地看他,梵因对他指了指皇城,道,“大燕气数尚未绝,三代之内虽时有亡国之虑,但三代之后,犹有中兴之期。我韦氏与大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韦家虽做了糊涂事,但想来可保无事。日后将功折罪,匡扶我主,尚有可为。只是今日之事,再不可重蹈覆辙。”

    韦扬听他口气,如此杀家灭族的大罪,竟然不会被追究,梵因虽然几近通神,但毕竟不掌帝皇之心,这等谋逆之罪,任何帝皇都无法忍受,就算因为他梵因,燕京没能乱得起来,但也不够抵那起兵作乱株连九族的大罪。韦家怎么能够脱难?

    此时如果听他的,不举家逃走,留在燕京等待皇帝抽出空来,万一兴起屠刀,到时候便逃也来不及了。

    “圣僧……”他喃喃道,“事关重大,我们……”

    “无妨。”梵因微笑,对他微微躬身,“施主,今日一别,尘缘便尽,望安好。”

    韦扬的眼泪哗啦啦落下来,连巨鹄降落君珂跃下都没察觉,他想上前,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空灵遥远,如蓬莱雾气,灵山烟云,不应被染了尘垢的手指所污浊,他只得捂脸后退,在一怀迷茫和凄怆中,忽然灵光一闪,哽咽着问,“圣僧,你难道是因为韦家作乱,才不得不示期坐化,以解救我韦家之难么?”

    梵因微微垂眼,笑了笑。

    为韦家么?

    还是为这天下?

    还是为……

    到底为谁,已经不重要了。

    自来处来,自去处去,不过红尘应劫,结一串八宝晶心琉璃果。

    韦扬落泪如雨,退出院外,梵因转头向君珂颔首,“我等你很久了。”

    君珂抱着纳兰述,默默走近他,跪在他身前,轻轻道,“你要走了……”

    “当来时来,当走时走。”梵因微笑。

    “我……”君珂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在这样的时刻,提什么样的要求,都觉得亵渎且不近人情。

    沐浴在霞光里,反而更加清静透明的龛里花,却了然通透地笑了。

    “君珂。”他闲话家常似地问她,“你是愿这一心白首永不相离,还是愿那吞并天下八方来朝?”

    “大师。”君珂轻轻摩挲着他洁白的衣角,想着当年,这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经纬疏朗,透过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拂上她的脸。

    “我要的从来都是人间最简单的幸福。天下虽大,但一人所享,终究不过一卧榻,一盘餐。床大难安眠,食多易涨肚。人间福分从来有限,太过完满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终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怀中纳兰述,站起身来,“若你信我,先将他交给我。”

    君珂毫不犹豫地退开,梵因命小沙弥抱着纳兰述,走过长长的走廊,步声空洞,洁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虚化,油纸灯依次点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阶下,以额触地,虔诚祈祷。

    昧觉忽有所悟,眼底掠过一抹悲怆之色。

    天色渐渐暗了。

    将近酉时。

    风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无声。

    纸门忽然拉开,小沙弥立在门边,对君珂施礼,“女施主,大师有请。”

    君珂掸掉衣衫落尘,沿着长长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禅房已经燃起一星昏黄灯火,她静静走着,落足无声,恍惚里像在走着前生后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禅房内等她,纳兰述在他身前安睡,气息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