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第一记:白茶花·鸽血石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他侧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 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尴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

  此间却是妙处有三。

  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

  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枚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

  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的价码令人无法回绝。

  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枚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奇,顿生好事之心,“贝这姓氏也算少见,照这手笔看来,十有八九便是这位贝夫人了!看来你与她颇有缘分,指不定另有渊源。”

  颜世则摇头笑,家中亲眷都已问了个遍,谁也不认得贝氏。

  “不如递张名帖进去,贝夫人或许肯赏面。”袁五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旧识,岂非得遇贵人。世则兄且想想,贝夫人身后是怎样的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的话不无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顶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覆。

  “请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顶上的小阁楼却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入内。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发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

  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不乏场面见识,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头,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点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

  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头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幅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