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领进来个衣冠严整的矮个男子,拄一支手杖,见到蕙殊,便摘下帽子欠身行礼。

  蕙殊上下打量,看他肤色黧黑,轮廓颇深,举止彬彬有礼,口音透着不中不洋的古怪。

  这人开门见山要见“蒙夫人”,令蕙殊吓一跳,立时便想起贝儿远在香港的前夫,莫不是那招人厌的蒙先生寻来了这里。

  “这里没有蒙夫人,你找错地方了。”蕙殊当仁不让拦在门口。

  那人欠身说,“我找一位名叫Lily Bell的女士,我是她从前的管家。”

  “亚福。”

  贝儿的语声从身后扶梯传来,莫名拔高音调,透出惊怔,“你怎会找来这里?”

  唤作亚福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神色微变,冲口唤道,“太太!”

  这时蕙殊才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愕然瞧见外头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车门半开着,四少从里边转过头来,看见蕙殊,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蕙殊望一眼贝儿,急步来到车前,“四少,是你领那人来找Lily?”

  四少目光深敛,也不说话,只示意她上车。司机将车开走,也不顾贝儿,将她单独留与那人。蕙殊转头质问四少,“这是怎么回事,蒙家还找贝儿做什么,她早和姓蒙的没有关系了!”

  “她仍是蒙太太。”四少淡然开口,“离婚书上缺了丈夫的签字是无效的。”

  蕙殊愕然,“他没签字?他不答应离婚么?”

  四少没回答,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亚福来找贝儿是为传达蒙先生的遗嘱。”

  蕙殊震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蒙先生七天前出海,在南洋海面遇到飓风,至今下落不明。”四少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蕙殊手背,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她。他掌心很暖,指尖却有些微的凉,“让贝儿单独待一阵,她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之后你陪着她,我去安排,或许赶得上今晚往香港的班船。”

  蕙殊早已听得呆了。

  贝儿……她不是恨着那个朝秦暮楚的男人么,不是已离他而去么?

  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脱口而出却是傻傻的、无关轻重的一句,“她还去北平吗?”

  四少侧首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悲悯与温柔,“真是个傻丫头。”

  (下)

  “火车上的日子真真乏味,闷得人快要生锈。总算今日可得解脱,大约傍晚便能抵达北平。四少说晚间便可吃到德芳斋的珍珠丸子,那里的厨子是从前给王爷做饭的,想来你一定也喜欢……Lily,我真想念你,不知返家后一切可安好?”蕙殊停笔,叹了口气。

  指尖本已冷得不灵活,火车又摇晃,草草字迹难看之极。

  习惯了南方冬季的温暖,当火车北上,越来越接近北平,便开始感觉到严寒萧杀。车窗外景物飞逝,广袤大地一望无际,铁轨旁尽是笔直的杨树林,车窗上已呵气成霜。

  蕙殊起身呵了呵手,看表已是午后,这时间四少午睡该已醒了。

  到隔壁包厢门前,列车员立刻热心上前为她拉开了门——她与四少孤男寡女同行,虽是各住一间包厢,列车员却似认定他二人关系非浅,每每见她,总奉上暧昧的殷勤。

  听得动静,四少抬起眼来,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他闲靠在窗边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着一本法文版的《La dame aux Camélias》[注:《茶花女》]。

  蕙殊不由好笑,“你们男子也爱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他好似看得太过入迷,眉目间隐有迷茫,“为何她要拒绝他?”

  “拒绝才好,我顶顶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若是我也不要!”蕙殊不屑道。

  四少皱眉搁下书,“她那么聪明世故,却又固执。”

  蕙殊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书中的Margaret生就绝色美貌,引巴黎贵族争相追逐,在风月场上红极一时。因她随身的装扮总是少不了一束茶花,便得来茶花女的名号。

  那位夫人昔日恰也是倾城名伶,此茶花女,彼茶花女……似这般心心念念,果真入魔已深,走到哪里都不能忘却心口一抹晶莹雪。

  一时两人怔怔,都忘了言语。

  不知四少恍惚些什么,蕙殊却是满心缭乱,遐想那位夫人,又想起贝儿与蒙先生,只觉世间最误人,莫过一个情字。当日送别到码头,贝儿临去也不曾落泪,只是走得那样匆匆,连平日最要紧的首饰匣都遗下。替她收拾时,才在匣子底层发现那旧照片——原来蒙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贝儿依偎在他臂弯像足了一只碧眼波斯猫。

  此时想来,似颜世则那样平庸的男子,或许更可堪岁月消磨。

  当日四少说,小七,你迟早会生悔意。

  会么……火车猛然摇晃,突如其来的后耸令蕙殊立足不稳,整个人跌向窗口。

  四少眼疾手快将她拽入怀抱,自己也抵不住巨大冲力,同蕙殊双双摔在床铺上。远远传来铁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待火车停稳,四少示意蕙殊镇定,探手到枕下,竟取出把乌亮的德造手枪。蕙殊惊呆,只见他趋近车窗查看动静,蹙眉良久,神色紧张凝重。

  外头脚步声急,旋即包厢门被敲响,是列车员在大声安抚乘客,“众位不必惊慌,前方遇上铁路管制,火车需暂时停靠……”

  四少将枪藏入衣下,拉开门截住一名匆匆奔过的列车员,“前面什么事情?”

  列车员苦笑道,“有专列到,车站到沿线一律管制,这往北平是常有的事儿,遇上了谁也没辙。您且放宽心,等管制过去吧。”

  这位乘客派头极大,打赏也大方,见他闻言面色不豫,列车员便凑近了低声道,“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专列来得仓促,还神秘得很。”说着往包厢内一瞥,列车员露出个暧昧笑容,连忙告退而去。

  蕙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仍躺在四少的床上,忙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四少并不将枪放回枕下,反而贴身藏好。

  他一介平民,却随身带枪,蕙殊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四少也不解释,只淡淡道,“遇上管制也没办法,你回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

  他送她回自己包厢,出去时伸手在她胳膊轻轻一扶。

  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了衣物也那么暖人。

  蕙殊无端红了脸。

  回到包厢,重新在桌前坐下,欲提笔写完给贝儿的信,却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幅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