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

  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霖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 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霖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梦蝶不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第四记:登粉墨·看飞觞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么。”

  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么,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