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么,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作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

  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

  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