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

  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否心生怅然。

  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占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度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情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片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

  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

  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躁,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五记:金玉盟·将相和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

  然而耳边听得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

  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到: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