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底一紧,蕙殊低眸,衣袖被胡梦蝶轻轻扯了,似乎示意她去问四少什么。

  蕙殊不应,将脸漠然侧了过去。

  胡梦蝶纤眉拧起,想问晋铭是不是那人,又不敢开口。能令傅夫人亲自出迎,敢带着侍从武官出入总理家宅,又有这般惊人容华……除了那个人,还能是谁。

  再看四少,却依旧端着茶,连手指轻扣茶盖的姿势都没有变,目光专注于台上,整个人都沉在戏里,从头至尾不曾向别处看上一眼。

  屏风外有吴侬笑语,华服盛妆的三太太领着丫鬟拂帘而来,“我带了醒酒茶,来瞧瞧七小姐酒劲儿缓过了没有。”

  蕙殊忙起身道谢,碍不过她殷勤,只得喝了两口浓酽的苦茶。

  见四少听戏听得入神,三太太掩口笑,“薛四公子被贵妃娘娘勾去魂魄,连身边佳人也顾不得了。”胡梦蝶陪着她笑了几声,蕙殊却木无表情。正尴尬间,四少回首看向三太太,“夫人是吴地人氏?”

  她口音里带了几分吴语的婉转,却向来以自己乡音未褪为耻,听四少这样讲,脸色立时沉了。

  然而四少却说,“霍夫人也是吴越人氏。”

  “真的?”三太太喜形于色,“我正要去见她,原来是同乡,她可真真是大美人!”

  胡梦蝶蹙眉,看她神色不像故意嘲讽,寻思她到北平登台不久就被傅总理看上,那时晋铭已经远去南方,料想她是不知道从前那档子事。果然听她又说,“原来薛四公子也识得霍夫人,这可巧,不如祁小姐与我一同过去,老太太爱热闹,没准儿正想着祁小姐呢。”

  “我……”蕙殊没来由一慌,竟想不出什么话可推拒。

  他已代她答了,“也好。”

  蕙殊惊鄂回头,瞪了他,说不出话来。

  他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噙一抹笑,“去看看罢。”

  他如此得寸进尺,如明知那是她不甘愿的事,也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你早晚会有悔意,这话,他也是说过的。

  蕙殊咬唇站起来,心中气恼委屈,一言不发随了三太太而去。

  (下)

  三太太急急往前走,唯恐错过了在大督军夫人跟前露脸的机会。

  蕙殊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怕走快了撞见,又怕走慢了被撇下。

  就要见到了,霍夫人霍沈念卿,爱白茶花与红宝石的女子,终于近在咫尺。

  一声“太太留步”,却将她二人挡在垂帘外。

  傅府总管事满面笑容,朝三太太欠身道,“老爷会见贵客,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三太太脸色一僵,冷冷反诘,“任何人?那大太太与六小姐呢?”

  总管笑道,“在里头,老太太传的。”

  不管三太太如何恼怒,这总管似乎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依然挡驾不放。三太太气得捏着手巾抽噎起来,“祁小姐,您瞧瞧,偌大个总理府就这般容不得我……”

  蕙殊尴尬无措,总管见三太太在这儿当口撒泼也慌了神,百般劝慰不听,又不敢硬拖她下去。

  却见帘子微掀,一个俏丫鬟探出来身,朝总管嗳了一声,“老夫人问,外边唱什么戏呢?”

  三太太与总管都不敢吱声了。

  那丫鬟看也不看三太太一眼,对总管低声道,“赶紧准备着,一会儿客人要走了。”

  总管愕然,“这就走,不用饭了?才坐下一盏茶的工夫啊!”

  “可不是么,老夫人也再三挽留,客人说还有要务呢。”丫鬟神秘地一笑,压低声儿道,“不过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一块儿用饭么。”

  总管喜道,“这么说,成啦?”

  三太太立刻插嘴进去,“什么事成了?”

  “瞧我这多嘴的,回头大太太该罚了。” 丫鬟掩嘴一笑,面上得色愈显,倒似故意说给她听的。也不待三太太说话,径自放下帘子折身入内。

  “六姑娘……”三太太转头看总管,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当真喜事近了?”

  总管嘿嘿一笑不答。

  “跟霍家?”三太太略提高声音。

  总管忙做个噤声手势,笑容却不减,“您还是回了吧,霍夫人一会儿就得出来了,难道您要守在这儿亲口问她?”

  三太太不说话,转身走了两步,险些一头撞在蕙殊身上。

  蕙殊伸手扶她,却被她紧紧抓住手腕,发狠似的攥着。

  “大喜,真是大喜了。”三太太咬着牙笑,齿缝里切出游丝细声,“霍公子、霍少帅……大太太总算找着个好女婿。六姑娘这一嫁,真给老爷太太争气!”

  “当真?”徐季麟将茶碗一顿,险些泼出茶水,“傅霍联姻,霍夫人是为这个来的?”

  蕙殊低头抿茶,“人没见着,只听老夫人身边丫鬟说的,三太太似乎也是这么说。”

  “那就错不了。”胡梦蝶笃定点头,“风声都放出来了,准是事情成了。”

  徐季麟搓手,眉头紧锁,“这……”

  “这是好事,两家结了姻亲,霍督军跟傅总理合作,从北平到华北,还不成了他们的天下!你跟傅总理,总算是跟对人了!”胡梦蝶喜形于色,然而目光往薛晋铭身上一转,旋即明白徐季麟为何皱眉,当下哈哈一笑,“人家是大人物,谁会计较那点陈年旧事。”

  四少亦是一笑。

  胡梦蝶琢磨着这话有些尴尬,便站起身来为他二人斟茶,一面将话头引向今天的戏。直赞那一出《贵妃醉酒》唱得好,不愧是名角儿,《金玉缘》也是极好……

  “都是好戏。”四少接过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这最好的一出,还是《将相和》。”

  “有吗?”胡梦蝶随口问,“戏单上没见有这一出。”

  “都唱完了。”四少站起身来,拂袖掸一掸衣摆,似在自言自语,“戏听过了,我也回去了。”

  可蕙殊坐着不动。

  “小七?”四少微微皱眉。

  蕙殊坐得端端方方,毫不客气将他顶了回去,“我想听的戏还没开唱。”

  傅府宴罢,宾客鱼贯告辞出来,天色已黑尽。

  徐氏夫妇住在城中,与薛祁二人所居别墅相隔路远,便在傅府分道而行。

  司机在前面沉默开车,后座上蕙殊与四少也一言不发。

  “她走时,你是想去见她的吧。”蕙殊打破沉默。

  四少不语。

  “我不肯走,是不是很不识趣。”蕙殊笑笑。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缓缓道,“我若想见她,谁也阻拦不了。”

  蕙殊语窒。

  “对不起。”她咬唇,将脸侧向车窗,“当日贝儿说得很对,我太天真,想得太容易……这样的秘书,我终究做不来。”

  “好。”四少终于开口,“三天后,我离开北平,你回家去。”

  他的语声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半点征询的意思,“季麟兄会派专人送你,若你想去找贝儿,也可请他安排。”

  “谢谢。”蕙殊挺直身子,伤心难过到极处,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在北平的事情已办完,你协助得很好,是十分称职的秘书。”他淡淡侧颜,此刻看去冰冷得像雕像,原先的温柔全是假象,这才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