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

  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

  “念卿。”

  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念卿望住他,回以一丝浅笑。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薛晋铭半侧了脸,自嘲而笑,“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他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她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么?”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曾有一个名叫云漪的女子,狠狠骗过他,骗得他有苦难言,一败涂地;当她褪下名伶云漪的面具,换上霍沈念卿的嫁衣,又一次地骗他,骗他与她长相忘,不相知,再莫为敌。

  他一次次信以为真。

  然而总理府中,粉墨台下,霍夫人翩然而至,竟携来“傅霍联姻”的佳讯。

  始信命中有劫数,昔日今日,走到哪里总遇着这个劫。

  无需再分高低强弱,她来了,他便败了。

  这盘棋走得再高明再隐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她。

  时隔三年,薛四公子卷土重来,豪绰慷慨不减当年,结交名流显贵,出入高官府第,一跃而为总理府上红人。这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瞒过了身边的蕙殊,瞒过了傅氏的耳目……觥筹交错,贿金赂银,本也是常情。

  旁人谁又想到,这金是金山,银是银海,贿的却不是小功名,赂的更不是小交情。

  区区一个薛四少,落魄公子,酒色之徒,谁又料到他有这般财力,所图是那等机心。

  三年蛰伏,韬光养晦,即便南边也少有人知道薛晋铭是何角色。

  然而,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

  他所作所为,瞒过所有人,亦瞒不过识他知他如沈念卿。

  私贩军火,她知道;

  行贿政要,她知道;

  以霍夫人的能耐,以傅霍联姻之亲厚,想必她已知道,此时正有大批军火绕过傅氏势力氛围,走海路,从南边北上,悄然运抵北方;也知道北平高官频频收受来历不明之重金巨资,内阁里人心动摇,流言四起。

  偌大的北平,正是卧虎藏龙,风雨欲变。

  内阁佟傅两系相争已久。

  傅总理是内阁之首,佟大帅为北方军阀之雄。

  二者夙怨深积,两相压制,互争长短。如今傅氏组阁,佟氏表面被压下一头,不能公然与政府分庭相抗;然而傅氏政府腐败,屡被弹劾,佟帅养兵蓄地,势力日渐强盛。

  一山难容二虎,傅佟之争愈演愈烈,终有一场恶战。

  三个月前,“弹劾总理案”轰动中外,连同国务总理、法务总长在内的傅系高官共六人被指涉嫌贪污、舞弊、挪用军需等数项罪名。参议院内对峙之势剑拔弩张,第一轮投票被佟系压倒,然而未等第二轮开始,接连两名议员被暗杀。

  血案震动一时,杀鸡儆猴之效立见,也将弹劾案拖延了足足两个月。随后第二轮投票不出所料,佟系惨败,诸多议员纷纷倒戈,参议院内尽成傅系天下。

  佟帅一怒之下以督察军务之名离开北平,傅系风光无双,提早弹冠相庆。

  虽如此,工夫仍需做足,定于本月的参议院决议仍然照旧举行。

  而此时,留在北平的佟系心腹,始终蛰伏未出的杀手锏——徐总长徐季麟也迎来了千里北上的薛晋铭。此时彼明我暗,以徐季麟为首的佟系人马悄然谋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兵不厌诈的佟大帅,也为这记“回马枪”压上重宝,势在必得——若再弹劾不成,屯驻数百里外的军队立刻开赴北平,以武力胁迫内阁下台。

  北方大小军阀七零八落,无人能与雄霸东北之佟帅相抗衡。

  除了,五省督军霍仲亨。

  犹记当日,烟雨相送。

  转瞬三年,再相逢却见傅霍联姻。

  永以为好之约,化作一场泡影。

  究竟是世事反复,还是命数无常。

  薛晋铭目不转睛地看着念卿,目光变幻远近。如今他竟已分不出她究竟是云漪、是念卿,还是霍夫人……重逢之悦,相见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

  既已窥破他北上用心,此刻她却说,永不为敌——这一次,她又是真是假?

  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信她,被骗被瞒,甘之如饴。

  如今的薛晋铭却已不会轻易被一个女子的目光打动。

  风凉露重,在园子里立了许久,早已襟袖寒透。

  念卿双臂环住肩膀,自嘲地一笑,“我话已至此,你若不信,只当我多此一举罢。”

  薛晋铭一言不发。

  念卿黯然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知道你抵达北平,我已做好最坏准备……至多,再输给你一次。”

  她驻足,静静回转身来。

  头顶枯枝落下横斜暗影在他身上,看不清眉目悲喜。

  念卿一声低叹,“这一次,你不会输给我。”

  “是么?”他凝视她的眼。

  “明日一早,我便与子谦离开北平,仲亨不会为傅家出一兵一卒,你愿意搅个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我只愿你,平安珍重。”她语声淡淡,目光寂寂。

  他却震动,失惊之下脱口问道,“子谦?你是说霍督军的儿子霍子谦?”

  她笑,“不然还有哪个子谦。”

  薛晋铭错愕之极,“霍公子怎会在北平,他不是留洋在外吗?”

  “他一直就在北平。”念卿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

  寒风吹得她两颊微微泛红,“留洋只是幌子,总不能让人知道他闯出祸事,离家出走。”

  她抬腕掠起鬓发,“子谦在外逃了三年,若不是这次落在老傅手里,我们至今不知他的下落。”

  薛晋铭已全然怔住,“落在老傅手里?你是说……”

  “没错。”念卿苦笑,“你大概听说过北平闹事学生里头,有几个被逮捕的名人,其中化名郑立民的,就是子谦。”

  第七记:往日意·今时痴

  那场传奇式的婚事轰动一时。

  有外电记者撰写了耸动而浪漫的新闻标题:“最有权势的将军与最美貌的女伶”——英文报章上纷纷用了“actress”这个词描述督军夫人的出身,国人则不会如此客气,原本“伎与妓”在时人眼里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岭,女伶不见得比名妓高尚。诸多报章用辞暧昧,或有意或无意的“妓伎”不分,甚而添油加醋,附会了更多艳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