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

  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

  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

  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穿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作伴。”她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彷佛从未发生过。

  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强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强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

  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

  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下)

  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黄的枝条。

  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阴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

  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空着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

  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

  还是写点什么罢,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翻看之前的几页,时间还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写着对颜世则的失望、对未来婚姻的不满、对贝儿的羡慕,还有不加掩饰的对四少的仰慕。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红耳赤。

  那时的忧愁、快乐与烦恼,不过是这些。

  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难道这便是成长?”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蕙殊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发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无从说起。从前的疑问不曾解开,又多了新的谜题。好似每个人都藏着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谜……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呢,那会多么痛苦。没有秘密的人更快乐,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沈念卿。

  蕙殊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会念着谁。若他那般深情仍不能将之打动,谁又能是她心底的人……会是那位神秘的将军吗?我实在好奇,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笔,蕙殊眼前浮现那美艳得无暇可击的容颜。

  仿佛拥有两张脸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

  若愿对你好,便是春风拂面;如若厌你,便如三九寒霜。

  是怎样的恩怨令她对霍子谦如此冷漠,以至于同在一列车上,也不闻不问不见。

  霍公子也一直将自己关在车厢里,起居全在里头,始终不再露面。

  医生说他风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药侍从也极少进去打扰。

  霍夫人则根本视他若不存在。

  多数时候,她也将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与许铮谈话,偶尔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她言谈优雅,反应敏捷,英文十分流畅,丝毫感觉不到风尘痕迹。而她身上有种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妩媚,又不同于寻常闺秀。

  但更多时候,她是个安静淡漠的人,总是一个人静静看书。

  蕙殊觉得,她并不快乐。

  难道她的将军并不爱她?

  还是因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