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很顺利,我们明晚就能进入安全地界,最迟后日傍晚抵达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给她,回身在椅中坐下来,“我原先计划是从平城取道营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电报,老傅与佟帅提早交上手,两边都开了火,眼下北平已经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他是不是还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静,“佟帅一交手便占了上风,四少应当不会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变动,战事一起,我担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会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紧,我可以改走别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点!”

  “我会尽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诸方态势未明,我希望务必稳妥……”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急促敲门声打断,外头不知是谁,将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令霍夫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报告夫人,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第十记:释夙怀·御风波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

  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

  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

  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

  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

  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峙。

  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

  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

  只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

  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他在她比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

  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脚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她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他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

  霍夫人叹口气,面对霍子谦的执拗,却显出一反常态的温软态度,对身旁三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只剩这一对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却是年岁相差不多的两个人。

  念卿从他潮热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这由不得你,许铮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医院。”霍子谦唇上毫无血色,胸口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怕老傅追上来,对么?”念卿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你逞强隐瞒,是跟我怄气,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医,耽误行程被追兵赶上?”

  霍子谦抿紧双唇,苍白了脸,缄默不语。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们这父子俩,连蠢起来也是一样的蠢。这三年来他想方设法找寻你,嘴上说只当你死在外面,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将他击倒,却只有你令他两鬓染霜……只因他是你父亲。”

  念卿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莹然水光,“每次我瞧着他早生的华发,总会想,何时才能从他心里拔去你种下的刺。”

  霍子谦闻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来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儿子。”

  “他不再憎恨我么?”霍子谦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时恨过你?”

  霍子谦垂下目光,“他说永不原谅我。”

  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声,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是当日念乔凄惨情状、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谦的冤屈憎恨目光……锁在唇间三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那并不是你的错,念乔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

  霍子谦的脸色阵阵青白,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

  念卿低下头去,深深藏起了脸上表情,语声却好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你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却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儿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谦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她说——

  “若说我对念乔有九分失望,仲亨对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对念乔有十分内疚,仲亨对你却有十二万分内疚。我和念乔不再见面,仍每天写信给她,只是写完不会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鲜少提起你,从不承认思念你,可是……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