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一声摔碎瓷具的脆响,中止了要命的鞭挞,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谦的痛苦。

  念卿站在元配霍夫人的遗像前,将骨瓷茶壶重重砸向地面,任茶水横流碎瓷乱溅……她却稳稳端一只斟满的茶杯在手里,转身,朝遗像跪下。

  举盏齐眉,低头叩拜。

  这一跪,成全了元配夫人的遗愿,亦从此自认了妾室的身份。

  一路艰难走过来,她所求的不是名分,只是一个平等相待的地位,一份正大光明的情义。

  她也不想应践那句“薄命怜卿甘做妾”的谶语,然而终究还是跪了,认了——无论外界将谁称作霍夫人,在那位逝者灵前,在她丈夫和儿子的面前,沈念卿认下了妾室的名分。

  “夫人!”

  子谦的声音将她从陈年旧事拉回当下。

  昏黄灯光照着子谦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飞扬的眉,依稀还和当日一样。

  但有些东西终于改变,终于和往日不同。

  “夫人,你听我这一次,千万不要耽搁。”子谦焦急道,“你知道么,真正的危险不是姓傅的想扣留我们,那是——”他顿住语声,将捂在手底下的伤口亮给她看,“刺杀我的,另有其人!”

  念卿目光一凛,勃然变了脸色,“这不是追兵所伤?那又是谁伤你?”

  子谦摇头,“我不知道刺客是谁主使,只知除了傅家,必定还有人想对你我暗下杀手。”

  霍子谦参与学生运动被逮捕一事,是傅家用以要挟霍仲亨的把柄,也是傅霍两家都极力掩盖的秘密。除了彼此,按理再不会有第三方知道霍子谦在傅家手里。

  当日在念卿百般周旋之下,傅家勉强同意将子谦交给她带走。

  启程之日,许铮奉命往秘密接应处接人,傅家将子谦关押在一处隐蔽的公馆,有卫兵严密看守,既防范霍家救人,又保护子谦的安全。然而就在约定交接的时间,许铮途中遇到意外阻截,子谦却在公馆遇刺。

  一名刺客扮作傅公馆的仆人,将刀藏在茶盘夹层,躲过卫兵搜身,进入到守卫严密的霍子谦房里。万幸子谦警惕,躲过了致命一击,肋下却被刺伤。卫兵听到呼救冲入房里击毙刺客,埋伏在公馆外的枪手趁乱冲入大门,与守卫发生激战。

  子谦不明就里,不知是谁想对自己下杀手,趁医生为他仓促包扎之际,击晕了医生,翻窗逃出公馆。而许铮恰在此时赶到,见傅家卫兵追截霍子谦,双方一照面即交火。

  最终子谦被许铮救下,其余侍从舍命断后,死伤代价惨重。

  许铮机智果断,一面派人赶回车站向念卿传讯,一面制造出车毁人亡的假象,令车子坠入河中,暗地另抢了车子,改抄近道追上专列,与念卿会合。

  傅家得知子谦遇刺而亡的消息,无法向霍家交代,索性派亲信追到车站阻截。当时情势未明,傅家不敢在车站公然扣留霍夫人专列,便谎称霍公子临时病重,欲将念卿骗回城中。

  早已有备的念卿顺水推舟,称子谦既然病重,也不宜立刻启程,不如留在北平安心养病,既有未来岳家照料也足可放心。傅家亲信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她登车离去。

  这原是一个早早设下的陷阱,一石二鸟,连环杀机。

  不早不迟挑在这个时间动手,恰好令霍家与傅家狭路相逢,自起纷争。

  无论是霍公子还是霍夫人哪一个死在傅家手里,霍仲亨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计策之毒辣,越想越令人悚然。

  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想令傅霍两家反目,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真正可怖的却不是其人用心,而是此人竟能知道傅家秘密关押子谦的地点,也知道许铮要去接应的时间——若非在傅家埋有眼线,便是在念卿身边设下了耳目。

  以子谦的警惕多疑,他既不敢信任念卿身边的人,不敢告之实情,又怕因治疗伤势而滞留当地,引来新的危险,唯有尽快赶到霍仲亨身边才算安全。因此一路隐瞒,不敢暴露自己伤势。

  然而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铸的,直到伤势感染恶化引起发热,再也隐瞒不住。

  十一记:易真假·履薄冰

  霍夫人的专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车站,事先全无通知,令当地措手不及。

  一干军政官员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随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医院。

  晏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进出京津一带多经过此地,多有行商辗转聚集,却鲜少有政要往来。这一带向来被几股小军阀交错割据,彼此势力微薄,只图个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纷争,勉强算是太平地盘。霍夫人的到来却打破这平静,如浅水池塘突然跃入一尾大鲵,谁也摸不透她的来意和去向——尤其在这当下,北平传来倒阁的消息,佟帅连夜带兵北上,逼迫傅总理发表辞职声明,辞去内阁总理职务。

  而传闻即将与傅家联姻的霍氏,却按兵不动,坐视傅家下台。

  若霍帅当真无意涉足北平乱局,又如何解释霍夫人的突然现身。

  一时间人心惶惶,当地官员各揣心思,各藏玄机,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殷勤探望。

  令众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经离开医院,被侍从护送着匆匆返回专列。旁人至多远远见着一个侧影,貂裘华服,婀娜生姿,确是传闻中的美人。

  侍从官在站台挡驾,称夫人路途疲惫,需要休息,恕不见外客。

  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就这样被拒之门外。

  差人从医院打听,得知入院的有两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个侍从。那女子并无大恙,只说喉咙疼,看来十分娇气;侍从却受了不轻的外伤。

  两个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霍夫人却待他们十分周到,不但亲自送二人到医院,还留下侍从照顾。到底是大督军夫人的派头,连侍从也强横之极,对探访者一概回绝,不许人打扰。

  入夜渐渐下起雪来,城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

  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纸,簌簌有声。

  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

  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刚刚歇下,却被一阵窸窣脚步声惊醒。

  当家的听得蹊跷,披衣到窗下,撑开一道细缝窥望。

  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过巷子,沿着城墙根而去,无声没入一扇门后。

  那正是医院后院的小门。

  三层高医院,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寒夜里分外醒目。

  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走廊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一名值夜的护士走近尽头那间病房,按例想要进去查房。

  门口卫兵却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而入,风氅紧裹,肩上头上带进来外边的落雪。护士瑟缩退到一边,眼见为首的军官昂然在病房门前立定,“报告!”

  “进来。”里头女子语声冷淡而柔美。

  护士觑着推门的机会,朝内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风仪入目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