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重感染的子谦还发着高热,再不能经受路途颠沛。
杀机随影随行,不知下一次危险会在何时。
冷汗涔涔透衣,遍体生寒,念卿低了头,将脸埋在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远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倚赖。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袅袅在耳畔念着,仲亨,仲亨……
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
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
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她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刺线刻,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
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彷佛一碰即折。
良久,夫人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
急急赶来的侍从沾了满身碎雪,匆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夫人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念卿焦切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
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
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杀的人却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则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
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
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
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亦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
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
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
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
十二记:雪上霜·梦中人
这一夜北风呼啸,巷尾夏家豆腐铺的老俩口也睡得不踏实。
夏伯夜里起来小解,依稀看到一队人影迅疾经过巷子,进了对面教会医院。待他叫醒老伴,惴惴开门看时,巷子里却杳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静夜里只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俩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没有惊动厢房里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听得一声短促惊叫从厢房传来。
老俩口还未回过神,屋帘一挑,几个黑影子悄无声闪入,后面踉跄推进来一个人,却是簌簌发抖的自家闺女。夏伯一个激灵,吓得滚下炕来,未及出声,已被左右两个黑影子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吓得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定是遭遇盗匪。
老夏挣扎着叩头求饶,闯入者却将他与妻女三两下缚住手脚,口勒手巾,一并押在屋角。
整个巷子到这里拐了弯,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只住得夏家一户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远,听不见夏家动静,即便挣脱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夏伯不住发抖,心中惨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毁在今晚了。
然而为首的人朝他说一声“得罪了”,既不动武,也不翻搜财物,只将屋里前前后后检视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户。
外头足音杂乱,两人搀扶着一个高瘦男子进来,将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帘子被挑起,一个身影悄无声进来,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这民舍僻静,可暂避一时。”为首那人语声恭谦。
“好,外边多留几个人,盯着动静。”女子语声却分外低宛。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老夏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廓形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需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朗朗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冷。”他含糊呻吟,分明额头滚烫,却一直喃喃说冷。
许铮已将炕上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摸他额头,却比之前更烫了。
“越烧越厉害,一点都没有好转!公子这样拖下去不行!”许铮心慌意乱,冲念卿急道,“我马上去医院,带一个大夫过来!”
念卿皱眉,“不行,现在回医院是自投罗网。”
许铮还欲争辩,却听她说,“况且,派去接蕙殊的人这时还未赶来,只怕遇到了麻烦。”
这也正是许铮一直担忧的。
茫然里,只觉进是险,退也是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应蕙殊,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念卿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连对手是谁,危险潜藏在哪里都还未知。身边沉沉昏睡的子谦却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气,支撑他也支撑自己。